民营油企20年:拯救在政策开放之后
高阳
早晨9:30分,在宝塔石化北京总部7层的会议室,一位长者推门而入。在场的两位宝塔石化高管立即起身。“主席好。”他们对这位长者如是问候。长者的身份,是宝塔石化集团董事局主席。他叫孙珩超,今年57岁,在胡润2016年中国富豪排行榜上位居626。
危机与艰辛
“2008年,一夜之间油就卖不动了,交钱的人不提油,正在签合同的人也不交钱。”谈及那场危机,孙珩超心有余悸。回想2008年,忽然之间金融危机爆发,油价从150多美元跌到了30多美元。在此之前,孙珩超和宝塔石化未曾遭遇过现金流的困境。
1997年,孙珩超收购了一家小型炼油厂。炼油设备有很多塔器,那公司就叫宝塔。这就是宝塔石化的名称由来。今年,正好是宝塔石化创立20周年。
1997年创业后,孙珩超的企业经营顺利,现金流相对充裕,可以凭借利润自我发展。在孙珩超的记忆里,2000年前后,基本不怎么需要贷款。一直到2002年,宝塔石化开始快速扩张,才有少量贷款,但一直没有还款压力。然而,到了2008年,境况似乎逆转。库存卖不出去,让孙珩超记忆犹新。
金融危机前的宝塔石化并没有明确的资金规划,资金充足,顺利贷款,如期偿还。2008年,油价大跌,宝塔石化遭遇了严重亏损。后来国家推出了4万亿刺激计划,但宝塔石化的状况并没有明显好转,从这时开始,与阵痛相伴,宝塔石化经历了一轮结构调整。
2008年-2013年,孙珩超加快了战略布局,很快建立起宝塔在珠海、内蒙、新疆的产业。然而,在跨区域的架构之下,快速的发展也遭遇了问题。一方面,人才储备不足,管理跟不上。另一方面,资金的需求量快速增加。那段时间,孙珩超也没有高质量的金融工具可以使用,项目推进全靠自己筹集资金。
转折发生在2012年,伴随新疆、珠海、宁夏等跨区域的项目快速推进,宝塔石化的资金压力陡增。也是在这个时候,宝塔石化开始引入一些民间高利贷资金和过桥贷款。
2013年的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金融风暴在沿海地区席卷开来,政策方面紧锁融资。银行把珠海宝塔划归为贸易企业,宝塔的贷款一笔一笔还给银行,却无法从银行贷到新的资金维持企业发展。这一时期,宝塔还给银行的钱,一部分来自当地的高利贷资金。此后经历了三年努力,通过降本增效、结构调整、部分产业股权重组,孙珩超才把资金问题相继解决。
“这段经历,对宝塔来讲,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回顾这段往事,孙珩超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疲惫。“这让宝塔吸取教训,再也不会使用高息资金。”
困境与逆袭
去年宝塔石化的营业额有600多亿,孙珩超预计今年或许能上千亿,但利润还是很小,甚至一些领域里还得浮亏。“也挺痛苦,不赚不行,赚也不行。”孙珩超说。
提到企业的困境,孙珩超止不住感慨。政策并不是最大的痛点,最大的痛点是技术密集和资金密集,在石油化工领域,这几乎是民企难以跨越的鸿沟。
企业一旦做大,没有技术支撑,很难长久。为了解决技术难题,十几年前,孙珩超发起成立了设计院、研究院,聘请了一批技术专家厚积薄发。今天,研发体系已经能够支撑宝塔的一部分技术服务。总体来看,技术支撑是石油化工的重要部分,企业不得不重视。国际上,大企业都有相应的技术封锁手段,从而保护自己的技术不外泄。例如,催化剂本身就包含多项专利,现在绝大部分高标号汽油的催化剂仍然在国外。
“现在炼一年油不如卖一年催化剂,因为(催化剂)附加值高。”但是,工艺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工艺靠技术支撑。孙珩超说,“我们加工重质油的水平是先进的,在加工轻质油以及输出率方面还是中间水平,法国的炼油输出率在 96%-97%,我们能达到92%-93%,这是很高的科技。”
资金也是一大难题。石油化工需要的投资数额相当大。在过去,十亿人民币可以打造一个房地产楼盘,但对石油化工来说,只够打造一个厂区。相较而言,房地产杠杆率高,融资相对容易,跟政府买一块地,挂个牌,地拿到手就能从银行贷款,然后工程队进来,卖楼的钱也能进来,地段好资金不是问题。
然而,炼油厂直到投产以后才能收回投资。大型炼油厂,通常会一直建设4-5年时间;中型炼油厂也需要3-4年。对于孙珩超来说,最快也需要2年时间,其间是持续的净投入。2年后才能投产,赶上市场好的光景,投产后要回收成本还需要2-3年时间,而有的时候,也有7-8年收不回成本的情况。较长的投资周期背后,是较大的资金压力,也伴随种种变数与焦虑。“规模扩上来,资金准备好了找不到油,职工嗷嗷叫,工厂不能转,你焦虑不焦虑?”对于焦虑,孙珩超并不回避。
37岁到57岁,过去整整20年,孙珩超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自己一手打造的宝塔石化。“每年都在煎熬。”孙珩超感慨,“有时想想,觉得挺烦,算了,不干了。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才把这个企业找到感觉,知道以后怎么干,因此坚信要把这个事业做下去。”
“做企业其实不简单,一定要有长期的积累,亲身的经历,一定要在实践中摸索出一套东西。”孙珩超说,“现在很多人,临时搞一个基金,贸然搞一个投资,忽然间挣点钱,都是漂浮不定的,将来可能会出事。”
弄明白人才怎么管理,制度怎么利用,业务怎么运作,企业如何与国家和社会交互,孙珩超用了20年时间。以前糊里糊涂,一天到晚就是建工厂,搞炼油,挣钱发工资。虽然心存理想,但现实问题必须解决。像石油化工这样的领域,国家政策有限制,但民企还是要想尽办法有所作为。
“像我们炼油,叫好了叫石油化工,叫土了就是从炼油开始做起。国家产业政策一开始,我1997年进去,1998年国家就限制,一直限制到2015年获得国家的原油配额,这期间辛酸苦辣,艰难困苦,是死是活,往哪个方向都是痛苦的选择,放弃就没有今天了,坚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今天。”孙珩超说。理顺了国内的困境,伴随宝塔石化的资金问题和经济纠纷陆续解决,孙珩超开始把眼光放向国际。
政策突破之后
20年前,国家对石油化工的控制比较严格。那时候,各地炼油完全是国企主导,看不到民企的影子。真正放开是在2015年,部分民企成长起来之后,国家对这些企业开放了石油的进口配额,像宝塔这样的企业才有了资质。2015年,宝塔石化获得了国家的原油配额、原油使用资质、国际贸易资质、成品油批发资质以及原油代加工资质。以前年产量在1000万吨到2000万吨的炼油企业,现在开始做PX、PT化工。同时,国家也鼓励具有一定规模的企业升级改造。一些项目,国家没有批,但地方批了,国家也不禁止。在此背景下,国家对民营石油化工的政策相对宽松。
曾几何时,孙珩超没有想过原油进口资质会对宝塔开放。宝塔报了很多次材料,也不清楚结果。终于在2015年,宝塔获得了原油进口资格。获知消息时,孙珩超正在办公室上班。他不敢相信,但心情却很平静,有一种夙愿以尝的感觉。“配额解决了企业生存最关键的问题。”孙珩超感慨,“几千万吨炼油,这么大的锅,没有米怎么做饭?”从这层意义上讲,政策的开放拯救了孙珩超和宝塔石化。换句话说,宝塔石化在过去建立的炼油厂如今得以在合规、合法的框架内运行。在过去找银行贷款的时候,没有合规性,设备抵押率很低,现在情况大大好转。以前民企炼油,国家不反对,地方也很尊重,但并不在国家的整体规划中,现在有了国家认可,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国家能源安全体系的一份子。“能为国家做事,我们也觉得挺光荣。”
在此背景下,国际化也成为宝塔这类民营石油化工企业的选择。有了国家认可的配额,企业有了走向海外的空间。民企走出去并不容易,但孙珩超十分看重“一带一路”的契机,宝塔在国际上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声音。拿到配额以后,孙珩超去往休斯顿寻找原油,让他意外的是,很多潜在合作伙伴主动寻求谈判,他也不清楚这些供应商如何知道宝塔有配额。“民企必须抓住机会走出去。”孙珩超说,国内市场相对密集,趋于饱和,我们国家基本完成了第一个阶段的发展,但“一带一路”沿线许多国家还没有完成,商机很多。“我们这样的能源企业走出去,是当前摆脱困难重要的手段和途径,也是获得国家支持的一个有利条件。”
沿着“一带一路”,通过收购油田和气田,宝塔石化集团连通了在哈萨克斯坦、俄罗斯、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家的业务。在国家的支持下,宝塔还连接了中哈原油管道,接入后每年可以输送500万吨原油。宝塔在俄罗斯采购的原油,也可以通过哈萨克斯坦输送。哈萨克斯坦石油储备丰富,但缺乏足够的冶炼厂,汽油从欧洲进口。在此背景下,宝塔承接了哈萨克斯坦100万吨的原油代加工业务。通过技术输入、资源引入、市场和设备输出,宝塔在哈萨克斯坦收购了设计院,也为当地提供油田建设、油田伴生气回收和化工队伍服务。
目前,宝塔在海外的油气田已经开始发力。除了在中亚和俄罗斯布局,孙珩超也看到宝塔未来在非洲的机遇。迄今为止,宝塔已经与加纳谈过,并考察了莫桑比克,在安哥拉有500万吨的项目也正在推进。
过去民企不容许进口原油,现在民企能够参与进口。这个档口下,孙珩超看到了中国建设原油期货交易市场的价值。这与话语权和定价权有关,全世界有三个定价的地方,分别是伦敦、休斯顿,还有新加坡。“新加坡这么一个小地方,实际上控制着我们针对亚洲的石油、燃料油定价权。”孙珩超说,“中国有这方面的条件,做了以后不光是话语权,中国还是石油依赖大国,不能含糊。”目前,宝塔集团也在进行内部梳理,准备转型升级,宝塔的期货团队正在组建。“国内买原油和国际上买原油不是一回事。”国际上原油进口是金融产品的衍生品,非常专业。
宝塔的产业逻辑
孙珩超对实业有着一股偏执的热情。在最近的一次内部改革中,宝塔石化成立了专门的科技创新部门。宝塔石化收购西北轴承之后,孙珩超想过将宝塔实业定位为高端装备制造。长期以来,中国本土生产的设备在世界上相对落后。在全球产业分工中,中国在高端制造领域一直处于中低端的位置。
“先进装备我们是落后的,普通装备我们是过剩的。”孙珩超感叹,“我们国家高铁那么好,轴承还是依靠国外进口,还得组合人家的配件。我们到国外想并购是并购不过来的,人家说什么都不卖。”然而,搞装备和炼油是两码事,高端装备需要持续投入产业资金去支撑,还需要有专业的技术人员来整合。“国家也要鼓励才能干成。”孙珩超说。
宝塔未来怎么走?这是孙珩超时常思考的问题。传统产业有自己的基础,完全摆脱不行,但死守也不行。产业升级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传统产业升级有其局限,只是在传统基础上升是升不起来的。”孙珩超说。在他的规划中,传统炼油要往精细化工上走,也要走出去。此外,宝塔也在尝试切入清洁能源,在山东蓬莱的LNG项目已经列入国家发改委十三五规划,并顺利开始启动。同时,还要把实业和金融结合,通过产融结合的手段,让金融工具为实体造血。基于这些布局,孙珩超还打算持续投身教育事业。
孙珩超看好教育,这也是他一直耕耘的方向。1997年,在兰州大学执教多年的他离开了讲台,尽管不再继续任教,却一直对教育心存情结。赶上一个机缘,宁夏大学的几个老教授发起创办银川大学,但缺乏资金和资源,于是就找到了孙珩超。但在获得孙珩超的支持以后,这些老教授们渐渐身心疲惫,随即办学大任落到了孙珩超的肩上。他琢磨,反正职工也需要培训,不如先搭班子,梳理结构慢慢干,竟然也一点一点有了起色。1999年,孙珩超发起创办银川大学,18年来,投入现金近20亿。现在有在校生1.5万,注册人数1.8万,是教育部认可的本科院校。连续十年来,银川大学的就业率在95%以上,宝塔石化也会解决部分就业。
孙珩超在银川大学提出了“非学历教育”的理念。教育主要分两类,一类是学历教育,另一类是非学历教育,即技能教育。在未来,技能教育将发挥更特殊的作用。一方面,技能教育将持续提高国民素质,推动社会转型;另一方面,也将促进我国的社会结构转型。“现在到处都是博士,但大家越来越注重人的技能,哪怕你是博士,你啥都不会,哪怕我是小学生,但我什么都会,一样受人尊重。”孙珩超说。
孙珩超的思考
作为一名企业家,孙珩超每天都在接触管理,但在总结管理经验时,他坦言自己的管理有失败的地方。“企业管理还是要严格按照制度,严格奖惩,我这么多年以老师出身,把职工当成孩子,宽厚、善良,慢慢地奖罚也不明了,犯了错误也不追究。”孙珩超说,“时间长了把真正干事的人也伤害了,把那些破坏制度的人反而保护了。”
随即,他与记者谈及了接班和传承的话题。孙珩超讲了一句话,“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孩子们接更好,接不了有职业经理,关键企业要制度化、社会化。这不是我的企业了,我只是负责人之一,七八十岁眼睛一闭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也可能我走了,炼油厂有可能存在一百年,跟这个楼一样,是你盖的,但最后未必是你的。”孙珩超释怀道,“企业家应该有这种心态,给人家好好的把产业服务好,把员工福利搞好。”
这位快要步入甲子的父亲有很多想法,也坦然接受自己的局限,他也会报以期待。孙珩超说,新的时代,有新的语言;新时代的小孩,生下来就与新事物一起成长。“我干不成,我的孙子是不是能干成?”
对于互联网,孙珩超直言“不懂”。当记者提及BAT(百度、阿里、腾讯的缩写)一词试图探讨时,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对于时下的商业热点,他也有自己的见解,“共享单车,就是自行车,主要是商业模式的创新。但这就要绞尽脑汁了,也要有天赋,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出来的东西。”在孙珩超这种老一代民营企业家身上,有太多和新一代互联网人不一样的地方。
“企业家要懂政治。”说这句话时,孙珩超眼神一亮。他解释道,“懂政治就是承担社会责任。商业本身就要承担社会责任。盈利的目的也是要承担社会责任。不管在中国还是海外,这都是企业家长久生存的根本。你开发的产品满足广大消费者的需求,质量好,价格又合理,多光彩。”他告诫说,“有的企业家,发了财以后就膨胀了,想要控制一些东西,威胁到国家的秩序,这就会出问题。”
企业做大了,最终都会与资本结合。然而,资本本身具有逐利的属性。“企业本身是资本的载体,没资本企业怎么转呢?”谈及资本与企业的关系时,孙珩超说,“企业首先要盈利,盈利必须有资本,盈利了再变成资本,资本再变成盈利。在扩大的过程中,要正确使用资本。扩大再生产,扩大规模的时候,需要企业家的智慧。”
“资本不能与国家的价值取向相背离,国家要搞‘一带一路’,国家要求你投实体经济,你整天搞并购,跟这个就背离了。”孙珩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