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强不息与厚德载物

    作者：胡泳

    孔子曾说“生生之谓易”，指宇宙间有一普遍现象，万物新新不停，生生不已，这便是“易”。如果我们把“易”理解为“变化”、“创生”，那“乾坤”的作用便关系重大了。

    《说文·乙部》：“乾，上出也。从乙。乙，物之达也。”段玉裁注：“此乾字之本义也。自有文字以后，乃用为卦名，而孔子释之曰健也。”乾的本义为草木初生上出时，冲破土壤、刚健通达之状，“乙”形容植物屈曲生长的样子。徐灏注笺：“乾之本义，谓草本出土乾乾然强健也。”

    “乾”既然表示向上生长，用它来比拟人事，就是指进取、成长、开创事业。《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的流行解释是：天道的运行刚健不息，君子要像天的运行那样始终不停地保持进取。天当然是瞬间都没有停止过转动，日落而月升，昼去而夜来，春逝而夏至，那么人们也应该效法天不停地奋发努力。问题是，“自强不息”为的是什么呢？

    在《文言》里，有这个问题的答案。《周易》由《易经》与《易传》两部分构成，《文言》是《易传》的一种（其他的还包括彖传上、彖传下、象传上、象传下、系辞上、系辞下、说卦、序卦、杂卦，统称“十翼”）。《文言》的特点是，它只解释乾、坤这两个最基本的卦的内容。《文言》里有句话说：“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就是说，君子以修身成德作为行动的准则，而这要体现在日常可见的行为中。傅佩荣说：“不必好高骛远，也不需等待轰轰烈烈的大事，而是要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认真实践。天体的运行何尝松懈？我们也须努力安于平常，在事上磨练心性。”

    所以，自强不息的目标是“成德”，不是做大官、发大财。若是忽略这个目标，其他的成就只是等闲之事。

    再来说“坤”。坤为地，解为柔性、顺从、安静，代表阴柔之美，涵容一切的德行。《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意思是说，尽善尽美的大坤，万物靠它方能得到生存。它温顺地服从天道，性情宽厚地负载万物，乾坤之德合和而广大无边。包容广阔而无有遗失，众多物类都能通畅成长。《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里“地势坤”之“坤”是“顺”的意思，即“地势顺”，与乾卦之“天行健”相对为文。所谓“坤”者，明高僧智旭曰：“顺也，在天为阴，在地为柔，在人为仁，在性为寂，在修为止……顺则所行无逆……”《文言》也说：“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

    如果说自强不息的目标是“成德”，那么厚德载物的目标就是“积善”。《文言》提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善恶报应论，在中国伦理思想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系辞下》又进一步解释：“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善的积累要从小处一点一滴开始，也就是“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升·象》），这样才能达到高尚完美的境界。行善的结果必定是要弃恶扬善，见善则迁，所以《大有·象》说“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益·象》说“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

    中国有深厚的由自然法则观人文化育的传统。君子观乾之象，从“天行健”中可以体会到自强不息的精神；观坤之象，从“地势坤”中可以体会到厚德载物的精神。乾代表充沛无比的生命力，坤代表广大无边的包容力。自强不息与厚德载物，分别强调了欲有所成者应具备的两种不同品德。君子以生生不已、健行上出的进取精神仿效天，以含弘光大、容载万物的谦卑精神取法地。二者相辅相成、共存共济，合之则两美，离之则两伤，如王弼曰：“夫以刚健而居人之首，则物之所不与也；以柔顺而为不正，则佞邪之道也。故‘干’吉在无首，‘坤’利在永贞。”

    有关乾道之刚健与坤道之柔顺，中国近代的大学有将其引入校训者，如清华大学校训就是这两句：“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民国三年冬，梁启超到清华演讲，主题为“君子”，即以乾坤二卦的卦辞为说：

    “乾象言：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不得有一暴十寒之弊……且学者立志，尤须坚忍强毅，虽遇颠沛流离，不屈不挠；若或见利而进，知难而退，非大有为者之事，何足取焉？人之生世，犹舟之航于海，顺风逆风，因时而异。如必风顺而后扬帆，登岸无日矣。

    “坤象言：君子接物，度量宽厚，犹大地之博，无所不载。君子责己甚厚，责人甚轻。孔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盖惟有容人之量，处世接物坦焉无所芥蒂，然后得以膺重任，非如小有才者，轻佻狂薄，毫无度量，不然小不忍必乱大谋，君子不为也。当其名高任重，气度雍容，望之俨然，即之温然，此其所以为厚也，此其所以为君子也。”

    “含弘光大，继往开来”是西南大学的校训，是 1928 年时任川东师范学校（西南大学前身）校长的甘绩镛先生所题。所谓“含弘光大”，“含”是无所不包，“弘”是无所不有，“光”是无所不着，“大”是无所不被；“继往开来”，语出朱熹《朱子全书·周子书》：“所以继往圣，开来学，而大有功于斯世也。”“含弘光大，继往开来”，即是“包含弘厚，光盛大，承前启后，开拓创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