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学应该是具有大气象、大境界的文学,这里所谓的“大”,并不是指写作的题材、主题或意象、情调,而是文学写作者的关怀应该大
早在跨进大学之门不久,我就知道了所谓“文学”并不是自明的存在。和很多文学青年一样,当初之所以选择中文系,是因为心里曾经有一个搞创作的梦,但真正上起文学课来,却见绝大多数都是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但因原本陷到创作梦里就不很深,所以非但没有感到幻灭,反而顿觉眼界大开:原来“文学”世界可以如此广阔丰富,既包括文学创作,也包括文学研究。后来读到章太炎的《国故论衡·文学总略》开篇那段话:“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更生出了心有戚戚焉之感。你看,章太炎不是毫不含糊地把研究“文”的学问称之为“文学”吗?
当然,章太炎所说的“文”,和我们今天所熟悉的以虚构性的叙事和抒情作品为主体的“文学”不同,他把所有著于竹帛的文字亦即所有的文字书写皆视为“文学”,据许寿裳说,当年师从章太炎学习的鲁迅就觉得“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章、鲁师徒之间这次关于“文学”的歧见,应该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文学史事件。鲁迅听章太炎讲学是在1908年,其时他已经从仙台医专返回东京,决意从事文艺,并正在翻译域外小说,其关心所在无疑主要是虚构性的叙事。而章太炎当然对已经渐成风潮的新文学,即以欧洲近代“文学”为模板的文学有所了解,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去努力张扬汉语脉络里包含范围更为宽泛的“大文学”;其发论看似复古,用意实在创新,和鲁迅一样,只不过取径不同而已。
“文学”内涵的伸缩变化,新旧嬗变,既是历史演进之结果,亦与有志于文学者在一定历史语境之中应着时代变化而提出的有关“文学”的构想或想象密切相关。那么,在今天的社会历史情境中,我们应该怎样想象“文学”?作为一个普通的文学从业者,在我看来,我们的文学应该是具有大气象、大境界的文学。这里所谓的“大”,并不是指写作的题材、主题或意象、情调,这些其实都不妨小,而是文学写作者(无论是作家还是评论家、研究者)的关怀应该大。茅盾曾称鲁迅是“伟大的人文主义者”,文学写作者应该学习鲁迅,涵育陶冶自己的人文主义情怀,关切人生,热爱人民,并由人及物,山川草木皆关情。中国文学本来即有这样的传统,且不说古代,即使在新文学谱系上,浪漫主义抒情杰作——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就曾高声地赞颂“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的“自我”与“他者”的和谐,强调“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亦即人与万物的交融。这显然是对欧洲文艺复兴以来那种把“人”尤其是“个人”推到特权位置的思潮的反省和解构,是我们应该继承和发扬的“新传统”。
构想“大文学”势必涉及文学的边界问题。众所周知,由于现代知识和学术的分界,最终被普遍认可且已成为公众常识的,是以小说、戏剧和诗歌等文类为主要内容的“文学”,而不是章太炎所说的那样范围广泛的“文学”。内涵缩小,促使“文学”更偏重虚构性叙事或感性的言志抒情,要求文学写作者更具有想象力和对语言的特殊感受力。而与此同时,狭义化“文学”又使从业者特别是专业作家的生活与知识范围狭窄化。那么,文学写作者的想象力和感受力从何而来?这几乎是狭义的“现代文学”成立之后遭遇的普遍难题。尽管作家或诗人写作时可以自说自话,但读者阅读文学作品总是有所期待,怎样才能不辜负读者的期待?不拘囿在狭义的“文学”硬壳之内,扩大知识领域和生活领域,有意识地改造作为写作主体的自己,是一条必由之路。中外现代文学史上一些知名作家从文学之外的领域进入文学的经历,是很好的先例。古人所说的“工夫在诗外”,在现代也仍然适用。
以上所说的“文学写作者”,虽然主要是指作家和诗人,同时也适用于文学批评家(包括研究者)。现代文学的体制性特征之一,是批评家作为一个职业群体常规性地参与文学作品的意义生产。如果批评家不满足于对作品发表肤浅的议论,不满足做依附于创作者的寄生物,而是想通过对文学文本的阐释表达有创造性的意见,努力汲取多学科知识,构建丰沛的主体同样是必要的。作为以中国文学为对象的批评家,即使以汉语文学为对象,也应该充分考虑中国文学的多民族特性,考虑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的关联,努力在纵横交错的谱系上考察汉语文学。在此意义上,不妨说,现有的大学中文系的学科设置和课程设置,因大都限定在“汉语言文学专业”,还不能为此提供相应的条件。好在中外汇通和跨学科合作已经渐成共识,学科重组的实验也在很多大学里施行,未来让人充满期待。
作者简介
王中忱,1954年出生于吉林,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中国现代文学,著有《越界与想象——20世纪中国、日本文学比较研究论集》《走读记——中国与日本之间:文学散札》《作为事件的文学与历史叙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