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瀚:有没有通往阳光的桥?——看《心慌方》
六个人——分别是警察、大夫、建筑师、大学生、越狱者、智障者,被莫名其妙地关进一万七千多间立方体组成的巨型迷宫。
各个房间之间相通,但充满杀机,稍一不慎立刻伏尸地下。于是,六个人相互协作,然而,这种协作最后却以警察的滥杀无辜,对其他人的清洗告终,当他们最终破解迷宫的奥秘找到出口之后,却只有那个智障者迎向阳光——其他人都死在里面了。
这是电影《心慌方》(一)的剧情,一部深刻剖析极权主义的经典寓言片。
这部电影最重要的台词几乎都出自建筑师之口,他说谁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吞噬人命的巨型怪物到底是谁建的——因为是大家一起建的,他承接了这个迷宫的外壳,却不知道老板是谁。每个人都在做着有利于自己的事,而自己的利益最后却被自利行为的总和损害。
建筑师还说,所有被放置于这个巨型怪阵里的人,都为建这个怪阵出过力,没有人被监视——没有老大哥,这不是奥威尔《1984》里的“老大哥正看着你”,而是比“老大哥看着你”更可怕的一种状态。那位被警察谋害的大夫代表了人道主义者,她说得更为明确——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是因为每个人的冷漠,没有人是无罪的。
影片中那位越狱者,曾经成功地逃出七座监狱,而且对感应器十分敏感,结果却在逃跑过程中,在一个危险的立方体中被镪水烧掉了大半个脑袋而死。他在电影开始没多久就被淘汰出局了——他几乎是这六个人中最聪明的人。电影似乎要说,这种小聪明只会给人带来杀身之祸。
大夫是个人道主义者,她对于任何人都有同情心、慈悲心,而且对团队有担当,然而,正因为如此,她成为警察的第一个清洗目标。
大学生只管解决立方体中的数字奥秘,很巧合,那个智障者实际上是个数学天才,两人珠联璧合,破解了迷宫的出口,不幸的是,正在他们马上能够破门而出的时候,警察赶到,杀死了大学生,也杀死了建筑师,建筑师临死前,在警察逃离迷宫之际,以最后的全身力气拖住了警察,警察也死于非命。
最初,警察是个很让大家信服的领袖,他有朝气,有信心,有领导能力,还有正义感——看上去很像隐喻、嘲讽美国(这也让人想起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警告美国也会成为极权主义国家),而后来,这位警察不能接受任何不同意见,跟建筑师争论的时候大打出手,就是对身为女性的大夫和大学生也出手打她们,以至于最后直接清洗身边所有应该合作的人。
这位“老大哥”先是将人分等级——不肯带上智障者,是因为认为他是无用的,只是累赘,在大家坚持下只好带上了;接着是要清洗建筑师——“老大哥”认为他是坏蛋;最后清洗所有人——大夫是破坏者,因为不听从他的命令,还批评他;大学生是危险分子,因为不拿他当回事;最后自然只剩下孤家寡人他自己。
这个过程是所有极权主义政治恐怖的缩影。人被分为有用的、没用的,先疯队、落后分子,人民、敌人,一根指头和九根指头,“特殊材料制成”……等,虽然这是古已有之的事情,但是在现代科技的护卫与所谓论证下,这种区分从其最初时候开始,灾难与厄运就注定了将落在每个人的头上,所有极权主义国家的一切国家恐怖活动,首先都经历了这样的政治意识形态恐怖——肉体与生命的大清洗从思维大清洗开始。
由于是科幻片,是寓言片,所以其丰富性可以被无限解释,即使导演或者编剧都没有想到过的,也可以被观众解读出来。例如,片中警察可以是官僚机构的缩影,也可以是涅恰耶夫式革命家的缩影,还可以是国际社会中美国政府的缩影…这就使得影片有了其他剧情片难以企及的丰富性和深邃性。
最初寻找出路的时候,这六个人是盲目的,那位著名的越狱者只顾从一个立方体到另一个立方体,他并不思考这样会不会劳而无功,所以虽然他很聪明,甚至懂得很多技术,但照样命丧镪水之下——可见,瞎眼猫撞不上死老鼠,没有大眼光,就没有出路,不了解这个迷宫的来路和内在机理就出不去——面对极权主义也一样,不了解它的内在结构,你没法打破它。
在走出立方体的过程中,六个人本应同心协力,却变成了互相残杀,迷宫就是这样建起来的,现在为了走出迷宫却用的是建立迷宫的思维,可见这是一个生死悖论,一个死亡循环。
也许这部电影的最大败笔是片尾那位智障者走出迷宫,见到了阳光,这一情节会不会是导演或者编剧于心不忍的产物?——他们不能把人类的希望全部消灭,如拉斯.冯.特利尔那样总是在影片的最后才揭示最后的残酷真相,所以也就没有像《1984》那样——温斯顿对于自己被洗脑心满意足,并且死心塌地地崇拜老大哥;也没有像《我们》里面那样主人公被处死,或者像《美丽新世界》里的人们则快乐地做着奴隶……
在这个立方体的迷宫里,自作聪明如越狱者或警察,害人害己,而那些真正的智者如建筑师、大夫、大学生却被这些自作聪明如警察者屠杀,就如希伯来先知,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被后世的人们重塑金身却被当代人拿石头砸死。每一代的先知都因为他们走得太快,人们因为他们快得看不见背影就得砸死他们,只等若干年之后再重塑金身膜拜,而膜拜的时候绝不会放下手里的石头,以便准确地砸在他们同时代的先知身上。人们当不会忘记法国大革命时,巴黎暴民一边竖起伏尔泰时期的宗教殉难者卡拉斯光辉雕像,一边屠杀异议者。
也许这样的立方体迷宫,在它被建造出来之后就没有出口的,只是由于其机器本身的宿命便是朽坏,这才是被困于其中人们的唯一希望。20世纪所有崩溃的极权主义政权,都在哈耶克的预言中轰然崩塌——并不是谁摧毁它们的,而是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走向死亡——这是一种高熵且因其邪恶而脆弱的政权,它是驴政权与马政权交配的产物,是骡政权——这种政权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可持续发展能力。
1917年苏俄革命刚刚结束不久,海德堡大学的一位大学生向他们的教授马克斯.韦伯提问道:“您觉得苏联的社会主义体制怎么样?”韦伯回答说:“它必然会崩溃,因为计划经济是不可能的。”70多年后,韦伯作古也已经70多年,苏联终于用它的解体印证了韦伯的这个著名预言。
也许,那个立方体的迷宫确实存在着通往阳光的桥,而正如电影所隐喻的,成为桥的那个立方体只停留很短的时间,它在高速运行,它随时随地地会离开那个桥的身份,而人们得有多么坚定的信念和多高的智慧才能找到那座桥,找到那个停留的时刻?
答案必是令人沮丧的——而它留给人们的,信念层面上,似乎只有如加缪的名言:“应该相信,西西弗是幸福的。”智慧层面,似乎可以接受韦伯的药方:“计划经济是不可能的”!然而,韦伯还有更深的忧虑,那就是人类理性化的最终结局或许只是:
“没有人知道将来会是谁在铁笼里生活;没人知道在这惊人的大发展的终点会不会又有全新的先知出现;没有人知道会不会在某种骤发的妄自尊大情绪的掩饰下产生一种机械的麻木僵化呢,也没人知道。……因为完全可以这样来评说这个文化发展的最后阶段: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这个废物还幻想着它已达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从一定程度上说,计划经济这样的邪道歪魔并不是什么理性化的高级产物,恰恰只是理性化不足月的小产,或者说是伪理性的产物。真正该忧虑的倒是理性化的高级制品,如市场经济、唯理主义教条下更具诱惑力和实效性的那些制度设置——便是卡尔.波兰尼所忧虑的市场绑架社会一切领域的现行世界经济体系——它们将给我们带来什么?电影中每一间立方体以及所有立方体的组合都是在精密计算之后的精密组合,仿佛正是象征了韦伯的理性化忧虑,而它的深刻悖论似乎在于唯有理性化本身才能破解它!
没有理由像《心慌方》结尾那样乐观,如黑格尔所言:“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一无所获。”而《心慌方》这样的结尾,或许正是理性化世界的产物——电影市场决定了导演和投资人都要为一个黑暗结尾的票房承担风险,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待,那只能说导演的深刻程度甚至远远超过电影本身,形成了现实与影像的奇特互动——如大卫.林奇2006年那部不知所云的《内陆帝国》——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影像。
然而,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无论是不是过度诠释,都说明理性化之强大可能早已超出韦伯所担心的程度——我们生活在《黑客帝国》的世界,而不是《哈利波特》的世界。
2009年9月17日於追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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