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长江学者、博雅特聘教授姚洋出席于成都举行的“兴隆湖畔·新经济发展论坛”,并发表题为“科技与社会进步”的主旨演讲。
姚洋教授以工业革命为线索,探讨了技术进步与社会发展之间的联系,并对技术发展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及如何破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展示了科技进步与社会之间复杂的对立统一关系,引人思考,发人深省。
第四次工业革命:人类的脑力将被替代 从我们远古时代的农业革命到工业革命,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科技的发展。但是,每次科技的发展都对人类社会的组织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这一次的所谓第四次工业革命,挑战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人类在过去的200多年间共经历了四次工业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是蒸汽机,我们在农业时代能够利用的力量,仅仅是大自然给我们的力量,但是工业革命使得我们可以利用自己创造的东西来服务于人类,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第二次工业革命是电气化,发生在19世纪的6、70年代,麦克斯韦发现了电磁学。人类第一次可以控制电,这样使得能源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不像以前,从自然界直接拿来烧,而是转换成了电力,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和社会。百年之后,第三次工业革命,计算机出现了。这种大容量的计算,信息的高速传递,使得人类有了一个飞跃性的发展。那么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虽然标志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人工智能,这代表着人工最终是要被替代的,以前是替代体力,这次要替代脑力,从技术发展来讲,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飞跃。
人类不劳动,人的意义何在? 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工业革命一方面是机器开始替代人力,另一方面也对人类社会结构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农业社会,每一个人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也是生产的组织者。中国的农村工业化走得比别的地方好,是因为中国有小农经济。为什么小农经济容易产生农村的工业化呢?因为每一个农民都是一个企业家,这代表着他不光是一个消费者,还是生产者、组织者,这是过去人类的社会组织形式。
突然间机器化大生产之后,人类都被剥离到了工厂里头,就跟机器是一样的,变成了一个螺丝钉。所以大家看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时也会发现,人变成了一个机器,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的异化”。
第二次工业革命没有改变这个状态,尽管是电气化,但是它是延续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这种机器化大生产的过程。
到了第三次工业革命,是人性部分的回归,计算机是来辅助我们做一些繁琐的计算工作。计算机大规模产生之后,没有替代多少劳动力,反而加强了我们的劳动力,特别是做所谓的高端工种,实际上是提高人的价值,而不是减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使得人性重新回归,人变得更加完整。
但是,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就发现我们没有劳动的必要了。这不仅仅说体力劳动没有必要,甚至脑力劳动都没有必要了。也许是3、4年前,我们还会经常地去银行的柜台办点业务,而今天你去银行的柜台办理业务的时候,会发现那些所谓做柜台服务的人,甚至一些做财务评估的人,都会被替代。那么当人类不劳动的时候,人的意义何在?
马克思所想象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劳动的社会,马克思说共产主义社会是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但是他仍然说人是需要劳动的。人的解放是什么?是你早晨做渔夫,上午做农民,下午做工人,晚上去做一个思想家。而到了今天不需要劳动了,人怎么办?
有些国家现在试行一个基本收入制度,比如说在奥地利(每个月)拿600欧元,如果你有房子的话你基本上可以活下来,但人活着干什么?有人说我们都可以去搞创意,但我们不需要这么多人搞创意。有人提过,从20世纪初有电影以来,能够成功地靠演电影活着的演员不超过20%,多数演艺从业者实际上也不能光靠演电影活下来,我们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搞创意。
技术进步,使得高端工种被替代 再看就业。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实际上是创造就业。有很多经济学家说,我们不用担心第四次工业革命,它不会替代劳动力,还会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并不是这样。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候,是大规模的农村的劳动力转移到城里,是在创造就业,因为这部分劳动力在农村的时候并没有充分就业,只是在假装就业。他们到了城里之后,才变成充分就业。所以不能说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是在替代劳动,而是在创造就业。
到了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时候,恐怕就打成了平手,计算机没有替代很多的劳动力,而是辅助了劳动力,特别是比较高级的劳动力。
第四次工业革命却是在向高端劳动力代替。我去一个鞋厂的时候,鞋厂老板把我带到工人流水线前,告诉我现在这个工种还需要一个工人,但实际上我只要把机器调一下,这个工人就被替代了。再往上,一些高端的工种,实际上也在逐步被替代。
有一种说法是,你要想就业,就必须获得更多的教育,但实际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发生。举个例子,美国除了加州,还有华盛顿附近有很好的就业外,整个广大的中西部地区是没有多少就业机会的。很多老百姓他即使受了大学的教育,也未必能做成新技术所要求的那个工种。
我们现在在做一个项目叫做“中国2049”。本来我们担心老龄化会影响我们国家的劳动力供给,现在看来其实根本不用担心,因为AI和自动化的采用,在未来的30年里头,根据我们的计算,它可以替代1.8亿的劳动力,这个超过我们劳动力的下降率。
技术发展让经济更加集中
再看技术和经济的集中。这是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候选人的得票结果,蓝颜色是民主党,红颜色是共和党。
图片来源:现场PPT
1960年是民主党获胜。到了1976年,卡特胜了,他主要胜在南方各州,这跟民主党在整个六七十年代关注及支持南方的民权运动是有关系的,所以卡特赢在了南方。
到了1992年,在克林顿的第一个任期时就能明显发现他能赢的州都在西海岸,这是技术最发达、社会最激进的地方,还有新英格兰地区和中部的一些州。
再看08年,奥巴马赢得选举,他仍然占据的是西海岸、东海岸和中部少数州。到了16年,希拉里克林顿虽然败选,但是还是得看她的得票数,实际上超过了特朗普250万选票,但是,她的选票主要集中在东西海岸
从简单的50年美国历史就能看到,美国中部的就业在慢慢流失,而且几乎是永久性的。能够就业的人都到东海岸,西海岸去了。中部的州即使能得到部分就业,其质量也不是很高,而东西海岸都是非常高端的人才,一般的大学教育是根本不可能获得就业机会的。
我们再看一下中国的经济集中情况,这是淘宝卖家的一个分布统计,非常明显的是集中在东部。淘宝提供了一个工具,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卖东西,但是从数据中可以看到,他们其实非常集中在东部。
图片来源:现场PPT演示内容
第二个数据是我们国发院下面的数字金融中心发布的数字普惠金融的分布。2011年时还是很明显地集中在东南沿海,这跟阿里巴巴有一些关系。然后到了2015、2018年,它分布得更广泛一点,但是集中的地区仍然是东部。也就是说新经济,或者说互联网经济的发展,它没有拉平整个中国,而是让中国经济发展更加集中。
发展技术的同时,如何保护人类社会? 最后我们来看技术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有人会说我们应该担心机器最后反过来统治人类,但我估计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人类不会愚蠢到让机器来主宰我们自己,因为毕竟是我们来写Code告诉机器做什么。
但是技术可以主宰我们的生活,可以无死角地来监控我们,而且这一点现在已经开始发生。
那么这为什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呢?
第一个问题就是隐私问题。现代社会保护个人私域程度是一个重大标准,也是人类社会的一个重大进步。
我们活着首先是为自己活着,我相信马克思也会承认这个,因为他说过个人的解放是全人类解放的前提。但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就是,特别是在中国,我们隐私的保护越来越弱。人成为技术的奴隶,算法左右决策,“抖音”左右生活情趣……现在我们每天都生活在算法之中,比如你打开你的计算机或者手机,然后去查一个机票的价格,只要你敢查第二次,他马上就给你涨价,而且他肯定会调查你过去的上网记录,给你一个画像,给你个人定一个价。我们的命运实际上被掌握在了算法的手里。
核心的问题是,科技会不会最终影响到人的主体性?这并不是说真正的让机器来统治我们,而是也许不知不觉中,我们会自愿地成为技术的奴隶。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政府的边界在哪里?这是全球面对的共同问题。
从棱镜门所揭露的这些东西来看,美国政府已在无死角地监控着美国,甚至全球社会。《1984》小说里头说老大哥在看着你,实际上我们是在被观察,但是政府有没有这样的一个边界——它即使知道这些信息,但是他不会用信息的优势来做对个人不利的事情。这是非常严肃的问题,最终它可能会威胁到一个开放的社会,人人变得自危,言路受阻,小心翼翼,这样一个社会是不是我们所希望的样子?
《伟大的转型》的作者、经济史学家卡尔·波兰尼曾考察英国的资本主义发展。他发现不加限制的市场最后会摧毁社会的纤维,并最终摧毁市场本身,因为市场要依赖社会纤维而存在,没了社会就不可能有市场。当时他考察的是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时代的英国,他所发现的那些规律性的方法,到了今天仍然是有参考价值的。
他最后的结论是,当市场无节制地运作的时候,会引起社会的反动,也就是说社会会要求国家对市场进行一定的限制,这种限制最终对保护市场是有利的。今天也是一样,技术在不断地冲击我们社会的纤维和组织,也会引起社会的反动。全球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技术的发展仍然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提。说远一点,每个人注定都要死亡,地球也注定要死亡,大概七亿年之后,太阳会变成一个红巨星,会膨胀。所以电影《流浪地球》就是人类开着地球赶紧逃跑,否则就会被太阳给吞噬掉。
人类如果不想死亡,文明不想消亡的话,就只能依赖技术,甚至要逃离太阳系,只能把自己变成机器人。所以技术进步仍然是第一位,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怎么保护人类社会,也是我们要去思考的问题。
旧金山已经成为美国及全球范围内第一个禁止人脸识别的大城市。这个禁令不仅仅是指在马路上给人群拍照,它甚至包括警察也不能用人脸识别来追踪逃犯。在这个事件中,旧金山设立了一个榜样,因为人脸识别是一个非常前沿的技术,但是旧金山仍然颁布了禁令,这就是社会反动的一个例子。
关于技术的使用并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国家在很多领域都是走在世界前面,或者说接近世界前沿。在移动通讯、AI和自动化领域已经是处于或接近世界领先水平,并且在其他一些地方也在赶超,但我们的技术所带来的一些负面的影响也已经显现出来了。
比如我们在搞的征信系统,实际上全球社会对我们这个征信系统是有疑问的,当然他们这个疑问是夸大的,但我们自己是不是也要有一个警觉?这个征信系统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那么,怎么去破题呢?
大家都知道腾讯是游戏起家,现在成为了一个国际性的巨型公司,马化腾也在带领腾讯的核心团队思索这个问题——在一个新时代里,怎么做?他最后提出来一个口号叫“科技向善”,这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什么叫“科技向善”,现在仍很难去解释。但腾讯有了这样的一个方向后,会对它的发展起到一个主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