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中国投机资本的崛起及其后果
“资本运作”无疑是近年来中国经济领域越来越显眼的概念,也是越来越盛的主体经济活动。无论是“金融改革”“互联网经济”“双创”,还是其它很多种种经济活动,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从事着“资本运作”。
应当指出的是,中国需要大力发展金融产业。经济生活的巨大转型,要求中国发展出强大的金融领域,而这是长期以来中国经济建设所欠缺的。没有人会质疑金融业发展的重要性,但问题在于如何发展。健康的金融发展无疑有助于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和制度的提升,但病态的发展则会拖累经济,使得经济发展走上错误的方向。金融产业的发展既是一个经济发展总体方向性问题,也是一个政策判断问题,即对金融产业和其他经济领域关系的判断问题。这就需要清醒认识到今天中国金融产业的状况,看看现在的发展方式已经导致了什么样的结果,而如果不加以纠正,以后又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首先,各种经济资源快速有效地从实体经济流向金融业。无论是国有还是民间资本,都在热衷于搞“资本运作”,正在促成中国经济“脱实向虚”。这与原来的目标背道而驰。从本意来看,发展金融业是为了有效地为实体经济融资,促进实体经济的发展。但结果刚好相反。道理很简单。中国的金融业仍然处于低度发展阶段,有巨大的发展空间。同时,金融业尽管风险巨大,却是今天中国可以谋取暴利的领域。为了谋取“暴利”,各行各业的资本蜂拥而至。
其次,金融业快速有效地吞并实体经济。在市场经济领域,“大鱼吃小鱼”是通常现象。通俗地说,就是钱说了算,钱越多,权力和能量就越大。西方资本主义早期发展也有这样的历史,但后来逐渐规制化。强大的实体经济、法治和规制等因素,使得实体经济有能力抵御资本运作。今天的西方也有通过“资本运作”来重组企业,把那些管理不善、效率低下、频临倒闭的企业合并重组,重新有效运作起来。但在中国,情况并非这样,甚至刚好相反。“资本运作”的首要目标,就是资本拼命收购优质企业。这些年来,一些巨大的金融保险机构,通过各种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手段,来强行入股或者收购优质企业的新闻,一直充斥着中国的媒体界。中国的实体经济很难抵御“资本运作”而被资本所吞并。
其三,也更为严峻的是,整个国家经济领域呈现“投机化”现象。自改革开放以来,数代企业家从事的都是实业。但今天实业精神已经不再,往往被视为“不合时宜”。因此,整个经济“投机化”,资本个体更是“投机化”。今天的中国,尤其是年轻人,没有多少人会想踏踏实实地去创业,而是拼命施展他们所具有的、前面几代企业家所没有的“投机精神”来发财致富。因此,“骗局”横行在各个经济领域。有人形象地说,所谓的“分享经济”已经演变成为“欺骗经济”。尽管说得过头,但也反映了部分事实。
为什么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能够造成这样的大趋势?
政府重金融轻实业
第一,这个领域的国家政策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近年来,在金融领域,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横行起来,犹如“华尔街”突然闯入了中国的经济领域。这里有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中国1980年代改革开放时,刚好是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主要是英美国家)开始流行之时,受新自由主义影响的这代人,已经走上各级领导岗位。在1980年代,中国的金融领域是不开放的。到1990年代,中国经济体全面开放,但金融领域管制非常严厉。这可以从当时朱镕基总理大力整顿浙江的“非法”金融活动看出,政府整顿金融秩序的努力甚至过了头。胡锦涛、温家宝的时候也延续这一政策,尽管有了松动。浙江“吴英案件”足以说明政府的意向。但这些年来,政策形势发生了激进的变化。尽管从理论上说是要有序推进金融市场建设,但在实践层面,金融领域呈现出无政府状态,出现“有开放而无规制”的现象,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政策层面也可能涉及对国家经济发展阶段的误判。如果政府为了发展金融业而对其抱“先行先试”的态度,还不算那么糟糕,因为政府对这些后果是有意识的。但如果政府已经把经济发展的重心置于金融业而轻视实体经济,从长远看,结果会是灾难性的。
第二,政府的政策也得到了学术界和政策研究界的高度认同和论证,具有了理论上的合法性。在学术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至少在金融领域已经具有了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学界和政策界在资本的大力支持下,大力鼓吹金融自由化。从海外回来的各种人才很多不仅鼓吹金融自由化,本身也设立了不少“资本运作”企业和公司。在实践层面,他们不断和各级领导层接触和鼓吹,导致了资本和权力结合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抵挡这一趋势。
第三,国家缺乏经济增长的来源和动力。这些年尽管出台了诸多推进经济增长的政策,但因为政策本身或因为既得利益的阻碍,很多政策很难推行下去,经济增长乏力,下行速度超越预期。在这样的情况下,“资本运作”成了有效的手段,因为“资本运作”往往在体制外产生,不受或者少受既得利益的阻碍。而且,通过“资本运作”的经济活动来得快,能有效促成经济增长。无论在政策层面还是民间层面,通过“资本运作”似乎成了“发财”的最重要手段。
第四,资本缺少有效的投资空间而转向金融。旧的投资领域趋于饱满,产业升级缓慢,整个社会又缺失投资未来技术的精神和动力,因此,金融投机成为新的投资领域。
第五,企业家的代际变化。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企业家大都从事实体经济。但现在出现代际变化,新一代企业家所接受的教育、企业家精神和投资偏好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很容易看到,一般所说的“富二代”大都在玩金融经济或者互联网经济。各种形式的互联网金融、网络经济(如“网红”)等都是他们“创意”的产物。
第六,大部分中国老百姓还没有经受商业社会的洗礼,缺少一般的金融常识,同时又怀着尽快发财的梦想,很难抵挡得住资本的鼓动和诱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加入“金融投机”的浪潮。这些年下来,无论是股票市场还是今天的各种“资本运作”活动,牺牲的都是老百姓的利益,而非从事“资本运作”那些人的利益。尽管金融丑闻一个接着一个,很多人仍然乐此不疲,加入“自愿”被欺骗的队伍。
经济大灾难就在后头
如果“资本运作”方式不能加以有效规制,对国民经济会产生怎样的长远影响呢?简单地说,一场经济大灾难就在后头。
金融经济对中国无疑非常重要,为国家可持续经济发展所需要,尤其像中国那样大的经济体。内部经济活动的扩张和发展,需要大量的金融支持,因为金融是国家经济的血液。同时金融经济也是外部竞争的需要。英美国家金融资本主义发达,金融经济是他们主导世界经济的最为重要的经济手段之一。这一点已经为中国的各方所意识到。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强大的金融经济,中国很难成为世界经济强国。
不过,中国如果要成为世界经济强国,实体经济发展仍然是关键。中国现在人均国民所得8000美元左右,而西方发达国家在4万美元以上。即使要达到今天台湾2万3000美元左右的水平,也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所强调的经济活动,无论是金融经济、量化宽松、互联网经济,房地产经济,大都是“吹气球式经济”泡沫经济。从8000美元到2万多美元,这个距离不是搞泡沫能够搞出来的。并且,在“脱实向虚”的情况下,一旦泡沫破灭,势必导致整个国民经济的大倒退。
也同样重要的是,中国会面临越来越严峻的国际压力。华尔街推动的全球化在为西方国家创造巨额财富的同时,也造成了西方国家的严重社会问题,是西方越来越盛的民粹主义的其中一大根源,很明显地反映在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欧洲右派崛起等等政治现象上。现在,美国开始通过再工业化和再实体化等手段,来纠正经济体所出现的问题。尽管美国经济这些年出现了严重问题,但无论从其所拥有的资源、技术、法治等等条件来看,都仍然具有很大的实力。中国现在的形势,实体经济大都处于低附加值水平,盈利水平很低,而且出现了上面所说的“脱实向虚”的大趋势。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美国等国经济“再实体化”,对中国实体经济的冲击可想而知。
如果国民经济产生重大危机,社会危机也变得不可避免。中国今天的中产阶级成长缓慢,甚至趋于变小。金融经济具有高度流动性的特点,在法治保障不足的情况下,一旦资本拥有者感到些许不安全感,金融经济就很容易把中国的财富变成货币,再通过资本外流,演变成为外国的财富。这个趋势已经相当明显。
持有一般经济常识的人不难看到和理解这里所说的种种现象和问题。但很遗憾的是,简单的经济常识在今天的中国变得越来越难。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的经济领域已经进入了一种可以称之为“集体无意识”的新状态,正如2008年之后的美国经济领域一样。既得利益,无论旧的还是新生的,都聚焦于能够赚钱、赚快钱,反正社会上所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无关。这种情况不改变,中国最终也会演变成一个让人们惊讶不已的社会。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所长,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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