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简

    作者：胡泳

    《易纬乾凿度》提出“易一名而含三义”，意思是说，《易》理之深刻，体现在易（或易简）、变易、不易三层含义之中。

    关于“易简”之“易”，《系辞》反复提及。在通行本《系辞上》中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即“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帛书本却无句中的“知”字，而作“乾以易，坤以简能”。楼宇烈先生指出，帛书本是正确的。因为，紧接着这句话的下文是：“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这里，“易则易知，简则易从”一句，是直接解释乾的“易”和坤的“简”的。朱熹《周易本义》注云：“人之所为，如乾之易，则其心明白而人易知；如坤之简，则其事要约而人易从。”易知属于认知的层面，而简从则属于操作层面，也就是说要在做到容易理解的同时，还能够简便操作。“易知”和“简从”其实是相互促进的，在易知的前提下才能做到简从。

    可以看出，“乾以易，坤以简能”句中的“能”字，是贯通“乾以易”和“坤以简”两句的，即乾具有“易”的功能，而坤具有“简”的功能。后人可能是因为“乾以易，坤以简能”读起来不对称，同时又由于后面有“易知”一句，于是就加上了一个“知”字，使“乾以易知”与“坤以简能”对仗，读来琅琅上口。殊不知加此一“知”字，实乃画蛇添足，使得紧接着的“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成了重复的赘语。

    “易”与“简”，是“乾”与“坤”的最基本特性。所以，《系辞上》总结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其后又说：“易简之善配至德”，称赞易简的美好匹配于至大的品德。又，通行本《系辞下》有“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帛书》作“夫键蒿然视人易；川魋然视人简”），意思是说，天道刚健，以平易显示于人；地道柔顺，以简约显示于人。后面进一步说“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意思是：乾，是天下最刚健的象征，它的德行永久平易却告知险难；坤，是天下最柔顺的象征，它的德行永久简约却告知阻塞。这两段话，也可以作为帛书本作“乾以易，坤以简能”为是的佐证。

    “有亲”和“有功”、“可久”和“可大”等，分别解释、发挥“易”和“简”。“易知则有亲”，易知的人，人心自然会去亲，要是其中凶险深不可测，那么谁会去亲他呢？“易从则有功”，做事不繁琐，人所易从，有人从之，功便可成。若是头项多，做起事来艰难无比，必无人从之，如何会建立功业呢？易知而人亲附，自然可以长久；易从而有功，则所为之事自然广大。可以长久，就是贤人的品德；可以壮大，就是贤人的事业。遵从易简，便得到了天下之理。

    对“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这段话，朱子解释得十分透彻：“‘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以上是言乾坤之德，‘易则易知’以下是就人而言，言人兼体乾坤之德也。‘乾以易知’者，乾健不息，惟主于生物，都无许多艰深险阻，故能以易而知大始。坤顺承天，惟以成物，都无许多繁扰作为，故能以简而作成物。大抵阳施阴受，乾之生物，如瓶施水，其道至易。坤为承天以成物，别无作为，故其理至简。其在人，则无艰阻而白直，故人易知；顺理而不繁扰，故人易从。易知则人皆同心亲之，易从则人皆协力而有功矣。‘有亲可久’，则为‘贤人之德’，是就存主处言；‘有功可大’，则为‘贤人之业’，是就做事处言。盖自‘乾以易知’，便是指存主处；‘坤以简能’，便是指教事处。故‘易简而天下理得’，则‘与天地参’矣。”

    “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这两句，十分富有哲理。惟其健，所以易，虽天下之至险，亦安然行之，如履平地，此其所以为至健。然则，如自高临下，应知有险。坤则行到面前有险阻便不行了，以柔顺的态度而待之，此其所以为至顺。因其至顺，则所行不烦而简矣，然则，如自下趋上，应知有阻。

    整个乾坤便是一个健顺之理，人的性格也并无两样。《孟子•公孙丑上》有两句名言：“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反躬自问，正义确在我，纵然面临千军万马，我也一样勇往直前！这就是健。反躬自问，我自己理屈的话，纵然只是面对着穿着粗布粗衣的卑贱之人，我能不害怕吗？这就是顺。

    所以，君子“富貴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是说要君子逞刚强，而是健之理如此。孔子在谈论“仁”的时候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意思是，出门工作好像去接待贵宾，役使百姓好像去承当祭祀大典，都得严肃认真，小心谨慎。这样的态度并不是懦弱，而是遵循了顺之理。有时需要刚劲奋发，有时需要谦逊退让，只有视时视机施之得当，才符合乾坤的道理。所以，《中庸》有言：“君子而时中”。

    “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而今人们做事遇挫遽生退意，便是不能久；心思偏滞而不开阔，便是不能大。“可久”与“可大”，两种功夫齐头并进，才可育德成业。

    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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