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方萌:暴力经济学与政治生态学——小议吴思的治学思想与方法

    \"潜规则\"是近两年从学术思想领域迅速进入大众话语的词汇之一。在它出现以前，人们时常在公开或私下场合谈及它所指称的事物，却苦于无以名之。潜规则适时而生，一语道破天机。过于学术化的表述不及其简明扼要，如\"官方话语和实际操作之间存在的距离\"；过于口语化的述说又未经提炼，如\"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就潜规则一词而言，\"潜\"意味着一种社会机制的隐匿性，而\"规则\"又提醒人们这并非偶然出现的腐败现象，而是社会运行的常轨。
    将这套隐匿中的社会机制称为\"潜规则\"的命名者乃是《炎黄春秋》的主编吴思。他在三年之内出版的两部著作，《潜规则：中国历史的真实游戏》和《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定律》，以其对中国历史透彻入骨的剖析和浅显直白的叙述令读者击节三叹，在学术界也激起了相当的反响和好评。在学术意义上评价吴著非笔者所能，况且已经有多位方家为其撰写了书评。这里只想谈几点我在阅读吴著时体察到的治学脉落和风格。
    吴思的分析框架主要基于两大学理基础，其一是从微观主体利益分析入手的制度经济学。吴思通过一个个精采细致的历史个案，为我们框定了暴力赋敛集团和财富生产集团两大社会阶级的对抗格局，并在此框架下详细解说了各个阶层在制度博奕中的利害计算和生存策略。吴思将这种经济学的逻辑一以贯之。话说到细微处，他会花上几页篇幅考证和推断一起土匪绑票案的命价合理性（《命价考略》）；着眼于大图景，他会像经济史家一样给你画出一条王朝兴衰的曲线（《崇祯死弯》）。
    将个体和集团看作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以这种视角观照中国历史的个案与全局，故然有发人之所未发之处，但其中的聪明还是多于智慧。吴思的突破在于构造了一种关注\"趋利避害\"中\"避害\"一方面的微观理论，它解释了基于伤害能力的资源交易和分配规律，我们不妨称之为\"暴力经济学\"。暴力经济学的核心命题包括吴思提出的\"元规则\"——\"暴力最强者说了算\"等一系列公理和定律，而陋规的尺寸如何确定，绑票者的赎金多少合适等事宜则属于具体的应用问题。《潜规则》一书描述了暴力经济在中国历史环境下运行的具体形态，而《血酬定律》则进一步深化了这一学理，将研究视野拓展到了合法体制之外的江湖世界。暴力经济学并非只描述静止的均衡状态，吴思还充分吸收了边际思想，依此分析了帝国体制变迁的动态轨迹。
    吴思分析框架的另一学理基础在于主要取其比喻意义的生态学思想。吴思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农民阶层的观念中，官吏根本上就是另一个物种。暴力赋敛集团和财富生产集团被他比作食肉动物与食草动物，两者是狼群与羊群之间的关系。后者属于被统治者，创造生存资源；前者是统治者，他们以掠夺后者创造的资源为生。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在类似于自然界生态平衡的周期中经历着一轮轮的王朝更跌，时下的说法称之为\"黄宗羲定律\"。在另一些地方，吴思将这两个集团比作牧人和羊群，这个比喻似乎更为恰当。因为狼群本身并无意识，它们和羊群的生态平衡是通过沉默的自然规律实现的。但精明的牧人懂得把握自己的长远利益，他们依靠逐代积累的知识发展出一套放牧技术，能够有意识地维持羊群和人口的长期稳定关系。
    问题是，中国古代的帝国体制并非只有一个牧人，也不像欧洲封建社会那样存在众多牧人争夺羊群和草原，而是一个牧人通过一个庞大的官僚体系代为王室牧羊。经济学中的\"委托-代理关系问题\"由此产生，代理人的利益与委托人并不一致，在信息不对称、监督机制匮乏的情况下，潜规则体制的滋生无可避免。我们不妨称这一学理为\"政治生态学\"。如果说暴力经济学帮助我们理解了各个集团资源换算的利益关系，政治生态学则理清了人类社会的能量和权利传递的食物链。在吴著中，《刘谨潜流》一文详细生动地描绘了明代中国社会的政治生态图景。《我发现了一个小物种》则讲述了利用潜规则与正式规则的差距谋食的的漕口群体，让人感喟社会生态演化格局的复杂性。
    在暴力经济学和政治生态学的基础上，吴思匠心独具地借鉴了西方现代经济学和生态学的思想，提出了一套解释中国历史的新理论体系。一方面，他运用外来的分析工具，为我们熟悉的史实提供了另类的观察视角，从而创造性地发现了一组历史规律。另一方面，吴著也深化了这些分析工具对中国问题的解释力，丰富了人类对中华帝国体制的知识。吴思灵活自如地使用着西学中交易成本等学术关键词，同时又首创了灰牢、白员等本土概念，当属近年来对汉语思想界的一大贡献。
    治学不仅需要宏观精深的理论支撑，也少不了基础文史知识的铺垫。说文先须解字。在三味书屋举办的一次讲座上，吴思首先在一块小黑板上画出了\"民、君、尹、寇、贼\"等汉字的古代象形文字。这些象形文字包含的原始意义直接呈现给听众古代中国的阶级统治关系，中文系出身的吴思也表现了他在文字学等\"小学\"方面的功底。吴著成功的另一原因在于他做了两项简易却重要的换算：一是将古代官吏职衔换算今天的干部级别；二是将古代货币或实物额度换算作今天的人民币计价单位。这在极大程度上使读者得以和现实社会作量化对比，形象地感受书中主人公的权衡取舍。
    在《血酬定律》的后记，《中国通史的一种读法》中，我们看到了吴思所绘制的历史\"草图\"的部分概貌。而网上最近流传的长达四万言的《帝国命运及其变体》则比较详尽地填充了这幅地图，点明了中国古代和现代历史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所在。吴思下一步会推出什么成果？是深挖史料后的另一本案例分析集，还是扩充提纲后的一部《吴氏史观》？作为读者，我倒希望看到一套在这一史观指导下完成的《吴思版中国通史》。
    《潜规则》，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
    《血酬定律》，中国工人出版社，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