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评《钓愚》：“欺骗均衡”能否颠覆“斯密经济学”？

    书籍简介：《钓愚》，乔治•阿克洛夫、罗伯特•席勒著，中信出版社，2016年2月出版。自亚当斯密以来，经济学的核心信条就是：自由市场制度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但现在这只“看不见的手”已经变成了随时准备绊倒消费者的“看不见的脚”。两位诺奖得主乔治阿克洛夫、罗伯特席勒认为，市场在为我们带来福利的同时，也带来了灾难。普遍存在的人性弱点、信息不对称等让我们成为“钓愚”中的受骗者。作者历数从投行到政客，从汽车销售到房地产中介，从烟厂到酒厂，从食品厂到制药商，无不存在“自由的欺骗”。他们以生动的事例、翔实的数据、幽默的阐述揭示了从日常生活到金融、政治等层面的富有想象力的钓愚手段，从另一个角度反思了金融危机爆发的内在原因：钓愚不仅让普通大众损失惨重，而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系统性风险，导致经济崩溃。
    如果我做出如下论断，你会同意吗？
    电商“双11”大狂欢其实就是商家诱惑消费者过度购买的大骗局；部分证券公司和理财机构分析人员的主要任务就是以各种貌似科学的花言巧语诱惑消费者购买金融产品，而那些金融产品的风险可能远远超过购买者的承受能力；很多广告都是谎言和骗局；很多保健品和药品的效果宣传言过其实……
    如果我列出如下现象，你会觉得难以理解甚至不可思议吗？
    谁都知道到澳门、拉斯韦加斯以及任何赌场不可能赢钱，可是前去赌博的人依然如过江之卿；每个香烟盒子上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或“吸烟导致癌症”，然而瘾君子们却依然故我；人们明明知道那些垃圾食品有害健康，却总是抵挡不住诱惑；一些导演和演员拍摄的电影一部比一部更糟，却总是有人忍不住去观看……
    如果你觉得上述现象有些趣味或者与你每天的生活息息相关，我推荐你阅读阿克洛夫和席勒的最新著作《钓愚》。因为我上面所列举的各种怪象，正是《钓愚》详细分析的现象。
    该书两位作者都是经济学界的泰斗级人物。阿克洛夫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非对称信息经济学开拓者、2001年诺贝尔奖得主；席勒是耶鲁大学教授、行为金融学开拓者、2013年诺贝尔奖得主。两位皆是自由市场经济的坚定信奉者和辩护士，但竟然声称自由市场每时每刻、每个角落都是骗局！
    当然，两位德高望重的经济学大师花5年时间写一部书，绝不仅仅是为了给读者讲一些骗术或行骗的故事，两位的“野心”要大得多——重构经济学或创建新经济学。事实上，他们早已对经济学做出了开创性贡献：阿克洛夫的主要贡献是非对称信息经济学，席勒的主要贡献则是行为金融学或行为经济学。早已功成名就的两位学术泰斗，还打算从什么角度重构经济学呢？
    他们希望挑战和根本改变经济学数百年来的最基本原理或真理——自由市场均衡一定是最优均衡。
    借用怀特海的话，我们可以说，全部西方经济学就是对亚当•斯密的一系列注脚。数百年来，“看不见的手”原理经过无数天才高手的演变，精彩纷呈，高潮迭起，经济学者给它赋予了多个不同的名称：帕累托最优、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效用最大化原理、自发自在的秩序、自由放任政策，等等。经济学者发明了无数个不同类型的数理模型，厘清了“看不见的手”原理背后的各种严格假说：理性人假说、完全信息假说、完全竞争假说，等等。经济学者同样发现了偏离和影响“看不见的手”原理发挥作用的各种误差、噪声、外部性、交易费用、不对称信息。然而，尽管经济学者承认存在一些阻碍自由市场机制实现社会福利最大化的因素，却从来没有人从根本上怀疑或否定斯密“看不见的手”原理的正确性，即使是过去40年来大行其道的行为经济学也不例外。
    理论上忠实信守“看不见的手”原理，政策上就是坚定相信自由市场的自由竞争和不干预政策。经济学者对自由市场的信心如此坚定，以至于大多数经济学家认为“只有傻子才会去干预市场的自由运作”。弗里德曼的著名口号——让人民去“自由选择”，成为整个西方世界乃至全球一致拥抱的基本公众政策哲学。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钩愚》一书的主要贡献就是利用大量真实世界的行骗或骗术故事，说明“欺骗均衡”（两位作者发明的术语）是市场经济体系中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普遍现象，绝不仅仅是一些例外、噪声或外部性。两位作者以大量事实，无可置疑地说明了欺骗均衡的内生性、必然性和普遍性。这种欺骗均衡必然导致“非最优”甚至极其有害的结果，它不仅让社会资源错误配置，造成低效生产、无效生产，而且加剧贫富分化和收入差距，严重影响社会公平和正义。阿克洛夫和席勒尖锐地指出：由于欺骗均衡的普遍存在，“米尔顿•弗里德曼与罗斯•弗里德曼所认为的最佳公共政策会产生很糟糕的经济后果”。
    尽管两位大师非常谦虚地承认，可能很多人不会认为《钓愚》这部书有多少新观点，甚至认为他们的观点“既不正确，也难以令人信服”。然而，《钓愚》证明了欺骗均衡存在的内生性、必然性和普遍性，这“必然带给我们一个与传统经济学非常不同的结论”。
    从理论上说，它将刺激或迫使经济学者修改他们的基础假说和理论模型；从政策上，它将要求我们在尊重自由市场基本规范的前提下，必须深入研究和重新设计各种监管法规和措施，以有力打击市场上无所不在的欺骗行为。《钓愚》详细分析了美国食品和药品监管、证券和金融监管、信用评级机构监管、广告宣传立法、烟酒产品管制等的历史演变过程，这些立法和管制措施对于保护消费者权益、维护市场公平公正、保障金融市场稳定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对于今天亟待建立和规范市场经济秩序的中国而言，《钓愚》的深刻洞见显得尤其重要。
    阿克洛夫和席勒着重分析了金融市场的各种骗局和虚假信息如何误导投资者，并最终引爆全球金融海啸。2015年中国股市爆发“股灾”，差点诱发系统性金融危机，其根源亦是股票市场肆无忌惮的欺骗行为和内幕交易。证券公司千方百计诱骗投资者多多开户炒股，增加交易量；机构投资者和许多金融机构以暴利诱骗散户投资者使用高杠杆融资炒股……中国“股灾”背后令人瞠目结舌的欺诈、骗术或骗局与《钓愚》所描述的美国金融市场欺诈异曲同工，只不过更加原始、粗放、露骨和疯狂。痛定思痛，改进和完善中国资本市场的制度和规则，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共识。金融市场或资本市场监管者、关心中国资本市场健康发展的人士都能够从《钓愚》所深入分析的金融欺诈故事里得到深刻启发。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经济学和经济学家饱受非议与指责。为什么没有预测到金融危机，成为所有经济学家深感困惑和尴尬的难题。所有经济学家都开始深刻反思西方主流经济学背后的基本假设，理性预期学派和有效市场假说遭到质疑，完美市场竞争和完全自由放任的“华盛顿共识”遭到批判甚至唾弃。越来越多的经济学者开始从最基本的理论角度重新审视“看不见的手”或完全自由放任的市场竞争，重新考察市场自由竞争和政府适度监管之间的权力边界和职能划分。《钓愚》一书正是西方主流经济学界开始深刻反思西方经济学哲学基础、思维方式和政策理念的一个缩影。
    2010年，阿克洛夫和席勒就合作出版了《动物精神》一书，全面引入人们的非理性行为（动物精神）来解释宏观经济波动或金融危机。如果说《动物精神》是一部行为经济学或行为宏观经济学著作，那么《钓愚》则准备超越行为经济学范畴，重构西方经济学或创造新经济学。二位之雄心壮志，可谓大矣。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反思自由市场竞争或自由放任政策，绝不意味着否定市场的主导或决定性作用，而是要研究如何完善监管制度和规则，以防止和减少市场竞争的负面或破坏性作用，从而更加充分和有效地发挥市场机制的建设性作用。正如两位作者所指出的那样，没有人否认金融市场或资本市场对促进长期经济增长至关重要，正因为此，我们才必须格外小心，以防止金融市场普遍存在的欺诈和内幕交易从根本上毁灭这个市场。
    上述基本观点对中国尤其重要。今天的中国需要真正落实“让市场在资源配置里发挥决定性作用”，而不是否定市场的决定性作用。有些人看到金融危机之后，西方经济学界和西方各国政府开始系统批判“华盛顿共识”，深刻反思自由市场竞争或自由放任政策的弊端或负面作用，就匆忙走向另一个极端，重新过度强调政府管制和干预，强调“大政府、小市场”政策理念，这是非常危险的。宇宙万物的真理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是事事物物尽可能达到完美的平衡和相互配合。政府管制和市场竞争亦如此。划清政府和市场的权力边界与职能范围，各司其职，“该恺撒的归恺撒，该上帝的归上帝”，才能建立有效持久、富有活力的经济制度。
    当然，《钓愚》与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可以让我们每个人变得聪明些，增强识别骗局的能力，同时也可能会让我们良心发现，扪心自问：我们为什么要去骗人呢？因为我们前脚骗了别人，后脚就被别人所骗。骗来骗去，何时是了局呢？
    不过，要从根本上消除或减少“欺骗均衡”给整个社会带来的巨大伤害，除了阿克洛夫和席勒倡导的完善监管、改进制度、信息透明、增加知识之外，恐怕最重要的是提升人们的道德水准。因为，任何制度和监管都不是万能的，何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利用制度和监管的漏洞以大肆行骗者大有人在。
    2000多年前，孔子已经给人的行为确定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下人既然不愿意做骗术的受害者，何必以骗术加害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