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约11000年前,人类从旧石器时代步入新石器时代,其中最重要的进步,是发明了“容器”。 吃不完的食物,可以储存起来了。从此,人类的食物供给不仅增加了,而且更加稳定了。
有道是:“有容乃大”。“容”的意义可真是不一般,有必要花点笔墨强调一下。不妨设想,古人面对疯狂的大自然,是何其的弱小——风来了,雨大了,冰天雪地了,对生命都是很大的威胁。能够存点余粮,遇到困难周转一下,坚持几天,生命的延续才成为可能。这对于个体存活、知识累积,都是很重要的。更广义地说,有“容”,才有“积累”,才有延续和进化。
后来,人类又先后发明了青铜器(距今约6000年)和铁器(距今约3400年)。尖锐的旧石器的“获取”的功能和“包容”的新石器的“储存”的功能,都在金属器具中得到了大幅的改进和提高。不过,功能的“改进”和功能的“突破”相比,还是要差了一个档次。从这个意义上讲,新石器尽管粗糙,其意义却要大于更加精致的青铜器、铁器。
“储存”还有一层更加抽象的含义,就是人们开始为“未来”打算。一旦开始“储存”,人们就不再仅仅关心今天的温饱,还可以展望明天了。“储存”的可以是“自己”的东西,也可以是“别人”的东西。于是,“占有”的概念就出现了。“占有”出现以后,“私有制”、“暴力”还会远吗?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天知道里面还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人类社会的一切美好和罪恶,根源都在这里。在大量典籍中,原始社会是没有“私有”或者“阶级”的概念的,人们共同劳作,财产“共有”,互敬互爱,过着“美好”的生活。
“占有”,“私有制”,“暴力”这些概念可能太过抽象了,不妨说个通俗一点的。现代社会里,“金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词汇。在金融高度发达的今天,财富积累似乎有了一条快速的路径。那么,金融是什么?抛开纷繁复杂的表现形式,“金融”无非是今天与明天之间的交换。把今天的财富“储存”起来,换取明天更大的财富,这不就是投资吗?简单说,金融,是一种高级形态的“储存”。所以,金融这个时髦玩意儿,起源其实是“新石器”。
在城市出现之前,村庄无疑是最重要的“容器”。古语曰:“邑者,民居之所聚也。”人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丧嫁娶、代代相传。
“储存”的另一层含义,是静止和保守。不妨设想一个远古的村庄。这里有几户、十几户、甚至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有自己的炉灶、家神、神龛、甚至坟墓。在扦插、播种、驯化、选种、杂交等农业技术逐渐成型之后,人们的生活开始“富足”起来,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上了世代相传的好日子。倘若不安分守己,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定会被老人们骂“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或是“败家”。
大约2500年以前,老子写道:“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乡土社会的典型写照。一直到1930年代费孝通考察“江村”(江苏省苏州市开弦弓村)的时候,描绘的乡村基本面貌依然如此。经历千年而变化甚微,这是多么强大的生命力?其间改朝换代,周而复始,这乡土社会的基本面貌,却是贯穿始终的。
乡村经济的一个基本特征,是“自给自足”,或者说是“封闭”。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一套东西,房屋、炉灶、农具、牲畜,生产、消费,都是高度自给的。每家每户,其实是一个个高度独立的单元,相互之间的分工、合作、交往都不多,共同拥有的公共财产也很少。
比如说,费孝通在《江村经济》中写道:“村庄的规划中却没有一个人们集中起来进行公共活动的专用场所。自从一年一度的唱戏停止演出后,除了夏天夜晚人们随意地聚集在桥边乘凉以外,10多年来,从未有过组织起来的公众集会。”看来,在乡土社会里,是没有太多的公共活动的。人们的交往,很多时候是基于血缘关系,但是即便亲戚之间,也是高度独立的单元。
费孝通接着写道:“在住宅区外围有两座庙,一个在村西,一个在村北。这并不意味着人们的宗教活动都集中在村外边进行。实际上,他们的宗教活动多数都在自己家里开展。比较确切地说,庙是和尚和菩萨的住所。和尚、菩萨不仅同普通的人隔开一段距离,而且也与社区的日常生活隔开,但进行特殊仪式时除外。”既然连宗教活动都是在各自家里进行的,人们共同举行的活动那真是不多。邻村老死不相往来,本村没事不相来往。这样的状态,估计都市人很难体会。
远的不说,现在一个都市人倘若访问一个偏远的村庄,感觉到的一定是难以名状的宁静,就像一个老人在冬日暖洋洋的阳光下打盹。鸡飞狗叫之声越盛,这种宁静的感觉会越强烈。无他,这里的一切太慢了,时间几乎是静止的。2000多年的王朝社会,就是在这样的极慢中转瞬而逝的。
乡土社会的静止,或者还源于这样一种原因:人们手里的“二亩地、一头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春天播种,秋天收割,是那样安稳、可以预测。放弃这样的收入,又有什么好选择呢?佛曰,“已知”是一种“障”,阻止人们获取新的知识。“已有”,又何尝不是一种“障”?何况,在新的技术革命以前,这种障碍真是很大的。
有容乃大。比“容”更大的,是放弃。
文章来源:澎湃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