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不能太长,但是这样的标题不精确。我试图将科斯的《论经济学和经济学家》推荐为经济学研究生的必读书,这样的标题,才是精确的。
这本书,素来不曾引起学生们的关注,当然更少引起普通的非经济学专业读者的关注。可是,如果我们想要掌握伟大学者的研究方法--- 具体而言,在中国,有如此多的科斯读者,而且科斯对中国又如此重要 ---当我只能要求研究生,注意,是经济学研究生,抽出他们宝贵的时间只读一本书,为了懂得和学习科斯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我必须指定的,就是这本书!
科斯并不一般地反对数学方法,但是他指出数学方法值得经济学家格外警惕的弱点,却非常值得我们经济学家关注,并且因此甚至颠覆我们对数学的偏好。科斯认为,当我们偏好数学方法时,我们不得不忽略那些无法获得数学表达的观念,而这些观念或许远比那些可以有数学表达的观念更重要。
科斯的贡献就是明证,他尤其关注那些不能获得数学表达的观念,并且表明,这些观念确实比那些数学模型更重要,以致诺贝尔奖委员会必须为此颁奖。
经济学研究的最好示范,我始终相信,不是数学模型,不是计量经济学,而是案例研究。大约二十几年前,我为天则案例研究文集写过这一断语。今天,我为科斯的这本不引人关注的小册子,再次引用这一断语。
收录在这本文集里的文章,我特别关注科斯写的马歇尔传记资料。我认为,他在撰写关于马歇尔的这两篇传记资料时,无疑是在进行另一项案例研究。我十分惊讶,陈述于此处的传记资料,来自如此广泛的领域和地域,绝非我们今天坐在电脑前面可能想象的。第一手资料,不能指望互联网可以搬运到你面前来!科斯的案例研究,在这里昭显的鲜明格调是:他读了全部已有的传记,运用他杰出的批判性思考能力,他发现这些资料不足信。于是,他动手动脚自己查找。你们一定要想象,动手动脚的真实含义,这位作者可能利用了许多次出差机会,查访了马歇尔家族祖辈们足迹所至的多数地域,在那里的图书馆里搜索马歇尔的几个叔叔的信函,追溯到马歇尔的曾曾曾祖父辈。最后,科斯的批判性思考能力还表现在他力求解释的这一疑问上:为什么马歇尔家族提供的传记资料当中没有科斯找到的这些?难道他们忘记了?科斯认为,我信他所认为的,马歇尔家族耻言失败,任何失败都不应载入家族史册。于是,马歇尔的祖父,因为失败,被家族史料尽可能地忽略,随之而忽略的,就是马歇尔祖父的祖父和父亲母亲,可是恰好,英国文化与知识界最辉煌的地域,与这一系列祖先有关系。
我读科斯,感受最强烈的不是他的学术文章,因为,恰如萨缪尔森所说,学术论文的本质要求作者遮蔽他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而对于学术教育而言最重要的是思维方式与情感方式!
我和老友们最近十年越来越感慨学生们的官僚化趋势,很少学生还像其仁那样热衷于农村和企业调查。十年来,每一届研究生里,追随其仁的并不少,他们跟着老师调查,也动手动脚找资料,但是成果很难令人满意。我观察,感觉到的是,学生们对中国的乡土社会越来越陌生。读科斯的马歇尔文章,可以感受到科斯对英国乡土社会熟悉的程度远超过美国经济学家。
案例研究的难度决不亚于数学模型和计量经济学研究。因为,我们必须关注案例的各方面的线索,从中感受可能带来重要性感受的线索。谈何容易!费老晚年谈到社会调查的关键环节,大致与我旁观的见解类似。人类学家--- 我知道夏威夷群岛是人类学传统的田野研究场所,恰好我在那里生活了近二十年--- 人类学家通常要住在田野研究的场所几年至十几年,否则很难有成果。你们想过为何要住这样久吗?吉尔兹在《文化的解释》里表述的见解,与我指定科斯这本小册子为经济学研究生唯一必读书所据一致:人类行为永远是悬挂在意义之网中的并且仅当意义得到解释时才有行为的解释。一位人类学家到了夏威夷群岛,他或她,面对的第一任务是将自己以往的生活世界里习惯了的意义之网搁置不用,因为那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不是土著的。其仁的任务,相比而言,容易一些,因为他恰好就要基于中国生活世界的意义之网来理解案例研究的对象。科斯的任务,与其仁的类似。李基夫妇之所以在非洲丛林里生活四十年,因为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理解黑猩猩的生活世界的意义之网。
所以,一个案例研究,完全可见研究者对乡土社会的整体理解和社会科学理论的把握。其实,从一个数学模型里,我能看到作者对社会科学的整体把握和对数学的理解。学术论文,只是学者们相互发送信号的工具。优秀的作者,一望而知就是优秀的。
顺便评论,马云在西湖创立了号称专门研究失败的湖畔大学,已招收了几十名学员当然,中国社会的根本弊端之一,许多人早已论证,就是不能宽容,尤其不能宽容失败。所以,我们完全理解湖畔大学以研究失败为宗旨的良好动机。不过,理论上说,失败是不可研究的。1998年我采访豪尔绍尼(海撒尼)时,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他在匈牙利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谬误的逻辑结构。他说,但凡谬误,不能有逻辑。逻辑的通,就是不谬误的意思。失败,通常因为两方面的理由而失败。其一,项目的设想不符合逻辑。其二,项目不适合项目设想的运行环境。第一类谬误是逻辑谬误,就是金岳霖所说的逻辑不通。第二类谬误,用金岳霖的术语,就是不真实。知识的最高境界是真且通。金岳霖说,真,就是一种真正感。明白了吗?不是邪恶的感觉,是真正,既要真又要正。失败是一种体验,完全没有这种体验,很难有成功。可是这种体验不可研究,因为它只可体验。体验失败,那就是某些不是真正感的成分。企业家不能在哈佛商学院里培养,这是经济学家早已知道的道理。那么,在中国这样的畸形社会,难道没有邪恶的成功吗?所以,湖畔大学也应研究成功,那些含有强烈邪恶成分但成功的案例,其实是失败,应纳入失败研究。
汪丁丁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