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定汇率与浮动汇率之争
——汇率与货币系列评论之(8)
上周本栏的结论是,只要不同货币的币值不能同步稳定,就断然守不住固定汇率。在经济分析上,这是回到上世纪50年代弗里德曼的两元框架。当时的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元挂黄金、各国货币以固定汇率挂美元——似乎如日中天,但1950年弗里德曼发表的“浮动汇率论”却直指该体系的要害,即固定汇率会传递通胀,引发危机。此分析的要点,就是不同国家不同的货币币值变动与固定汇率之间,存在着深刻的逻辑冲突。
后来的蒙代尔-弗莱明模型,把两元分析扩充为三元悖论,即所谓“货币政策独立性、资本流动与浮动汇率”三者不可能同时达成。此论一出,蒙氏名满天下。以至于后来言必称蒙代尔三角蔚然成风。可惜晚生生性愚钝,怎么也体会不到三元分析的重要。由于贸易品里多少都含着资本、土地和劳力,所以除非完全禁绝贸易,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资本完全不流动”。这是说,多多少少的资本流动是“国际经济”的给定现实,所以三元架构似乎多此一举。
困难还在货币与汇率这两元。弗里德曼的结论明白:货币稳定靠不住,所以非浮动汇率不可取。蒙代尔的反击也清楚:用固定汇率把各国货币绑成一体,人类岂不就有了单一而稳定的货币!发生在半个世纪前的这场学术辩论,至今还不断拷问着后来人。读者怎样看?我自己倾向的是已经过世的——甚至被一些生前天天拥戴他的人也认为已经过了时的——弗里德曼,而不是直到上个月还在北京的论坛上高论迭出的蒙代尔先生。理由也简单:弗里德曼分析的出发点是现实世界,即战后刚刚实行了以美元为中心、用固定汇率把欧美连成一气的新体系所遭遇到的矛盾与困难;蒙代尔理论的立足点却是一个理想——同一个世界、同一种货币——而惟一能够走向他那个理想天国的惟一路径,就是坚持用固定汇率把全球连成一体的经济学家主张。
蒙代尔的理想当然值得尊重。倘若全球真的整合成一个统一市场,全人类使用的是同一种货币,那么普天下个人与个人、企业与企业、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商品交易,就变得十分便利,专业化分工与比较优势的发挥,也因此可以达到人类历史从来没有达到过的高度。我相信,就是弗里德曼也不会不同意蒙代尔的理想。正是在汇率辩论中,弗里德曼屡次强调“固定/钉住汇率”与“一体化货币”的区别。在他看来,像港币与美元之间的 “货币局制度”,虽然有一个“联系汇率”的流行称谓,但本质上却是“一体化货币”。与全盛期的金本位一样,各种不同金本位的货币只是含金量不同,本质上是一个统一货币的名称不同的组成部分罢了。弗老在1992年出版的《货币的祸害》(MoneyMischief)里写道:“在我看来,即使是糟糕的浮动汇率也比固定汇率制好,即使它并不一定比一体化货币好”。这表明,弗里德曼并不反对蒙代尔的理想——只要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理想的一体化货币制度就好。
蒙代尔的执着也值得敬佩。自1960年以来,他发表了数量惊人的论著和讲演,一以贯之地坚持他的货币理想,不断阐释固定汇率之利,痛斥汇率动荡之害。就在今年的5月,年过80的蒙代尔先生还在北京的数个论坛上阐释其货币理想。甚至在希腊主权债务危机引起欧元动荡的情况下,这位“欧元之父”还是不改初衷,要求“实现美元、欧元、人民币的稳定关联”,希望通过“三方的紧密合作”“终止这种大幅度变动汇率的不稳定”。
(中国证券报记者郭锋的讲演记录稿,见http://www.cs.com.cn/ssgs/11/100507/02/201005/t20100508_2423020.htm)。
我不能同意蒙代尔的是一点,这就是他设计的通向理想货币制度的路线图——以毫不动摇的固定汇率把主要货币连接成一个全球货币。不同意的理由,不是因为统一货币好还是不好,或者固定汇率好还是不好,而是迄今为止历史经验可以验证的逻辑说,人类做不到按照关于实行固定汇率的一纸承诺,就把不断内生币值不稳定的货币 “绑”成一个稳定的一体化货币。欲汇率固定而不能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货币币值之不稳定。在货币与汇率的关系上,货币稳定是因,汇率固定是果。以为固定汇率就可以倒逼出一个稳定货币,那是本末倒置。
金本位不就曾经是 “一个货币”吗?在严格的金本位制度下,不同金本位的货币无非就是含金量的不同,只要这些货币的含金量不变,它们之间的“汇率”就恒等。或者可以说,严格金本位下的汇率天生固定,以至于根本就不需要汇率。传统中国举国使用银块或银元,不同贵金属货币的载体之间也许有“汇率”问题,但云南与广东之间就并没有、也不需要“汇率”的安排。金本位后来被动摇,绝不是因为“固定汇率”被动摇而引起的。它只不是结果罢了——在种种经济、政治、社会的压力下,特别是在各国政府为战争筹款的压力下,各国货币统一含金的基础被摇晃了。金本位摇晃了,原来天生固定的汇率也随之垮台了。
如果连黄金那样坚硬的物理特性都抵挡不住动摇货币币值的人间压力,那又如何指望一群国家的政治代表在一个森林里开开会、签下一纸承诺就可以长期维系货币的稳定呢?果不其然,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寿命比19世纪的金本位的寿命还要短暂。让我佩服的地方,是弗里德曼早在人人相信该体系能够永世长存的早期,就通过研究诸如法国外长舒曼计划、德国贸易支付困难等实际问题,看出该体系的破绽。守不住币值稳定,哪里守得住固定汇率?对弗里德曼来说,汇率浮动不过是合乎逻辑的现实出路。
几年前,蒙代尔的弟子、《蒙代尔经济学文集》六卷本的中译者向松祚先生,赠我一本他新出的大作。书名很抢眼:《不要玩弄汇率——一位旁观者的抗议》(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拜读之后,我想蒙代尔教授一定是位旷世奇才,否则他的学生怎么会用如此火热的文学语言赞美自己的老师,又怎么会以如此高昂的斗志捍卫他的理论结论和政策主张?(试引两段,请读者看看是不是很过瘾:“他是开放经济宏观经济学的创始人,在经济学历史上享有崇高地位。其理论学究天人、自成一家,其方法纵横捭阖、挥洒自如,其文章如滔滔江水、气势如虹”;“他好美酒、好佳人、好古堡、好绘画、好旅游、好收藏、好世间美景、好思古幽情,课堂上似苏格拉底,课堂外如闲云野鹤,却造就一代又一代国际经济领域的顶尖人才”。第219-220页)不过,我的保留意见依然如故。“不玩弄汇率”可以,但总要以“不玩弄货币”为前提吧?当现实世界露出了它极为不理想的一面,即没有力量在事实上阻止有人玩弄货币的时候,我想请教蒙代尔师徒的是,人们还要为了理想而坚守那根本守不住的固定汇率吗?
小结一下。全人类共用一个可靠的货币是值得追求的理想,但以固定汇率捆绑出一个理想的货币体系,却是在经验上没有被验证、在逻辑上也许永远不可被验证的乌托邦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