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中国改革的大路向不能错

    ２００４年10月，中国体制改革研究会举办研讨会，纪念1984年通过的《中国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发表二十周年。从历史检验的角度看，这个政策文件对于中国的经济发展具有路向意义。本文是作者在会上的发言。
    中国竞争力来自何方
    中国经济体制改革已经走过了20年的路程。最主要的经验，就是大路向不能错。什么是大路向？就是改革开放，就是全面的经济体制改革和其他体制的改革，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确立。这是20年来看得清楚的路向。只要这个大路向不变，无论多么困难，有多么复杂的问题，中国总有希望。为什么大路向不能错？因为中国能够在当今世界经济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靠的就是改革开放。
    世界上不少人认为，中国今天的竞争力来自廉价劳动力。这个看法错。二十年前，中国的劳动力更廉价，那时的人工成本差不多是发达国家的1％。可是，那时中国的经济在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竞争力可言？要害在于，虽然劳动力非常廉价，但把劳动力和其他要素组织起来的组织成本和制度成本非常昂贵，经济当然就难有竞争力。
    20年来发展的经验是什么呢？就是中国通过改革开放大幅度降低经济的组织成本和制度成本。多少可以发展生产力的事情过去不能做、不准做，在很多情况下甚至不准想。改革开放后变成可以做、可以想。这一条，极大地解放了中国人的创造力，解放了社会生产力。
    这20年，有三件事情发生了变化。第一，制度的开放、市场的开放、观念的开放，直接后果是经济运行的组织和制度成本下降；第二，各界人士，从农民工到技术人员、企业家、科学家，都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中学习，中国人力资源的质量升级惊人；第三，随着收入的提高，要素价格上升。大体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制造的产品在世界市场上的竞争力迅速提高，就是这三个变量共同发生变化的结果。实际上并不是劳动力更便宜了，而是劳动力比20年前贵多了，其他要素，包括土地、水、电也贵了许多，但由于组织和制度成本下降，要素质量提升，所以我国经济在全球舞台上变得很有看头。经验证明，中国的大路向走对了，改革开放走对了，市场经济方向选择对了。
    后发的后发优势
    现在面临的挑战，是中国的收入水平已经提高了，要素价格开始变贵了。世界受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的影响，选择面向世界市场开放的国家和地区越来越多。印度、俄罗斯、东欧及东南亚国家，都在开放，参与全球竞争。这些国家或者要素成本比今天的中国还要低，或者在要素质量上胜于中国。这是一个追兵四起的时代。我们都知道后发优势，现在中国经济要面对的是后发的后发优势。
    纵观天下经济，没有哪个完全没有麻烦。比较而言，发达经济的麻烦好像更多一点。他们的劳动力成本已经很贵了；市场经济制度虽然成熟，但进一步变革和改善的余地似乎也很小。发达国家唯一有利的武器是要素综合素质，特别体现在技术和商业组织的创新能力。这个优势还是发达经济的主要优势。不过，创新活动有长波，并不是年年月月日日都有大量的创新。加起来，发达国家面对后发优势以及后发的后发优势，高处不胜寒。
    今天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平均应该等于发达经济的1／20或1／40，还有很大的余地。中国人的学习能力，还有很大的余地。中国的组织成本和制度成本的节约，更有很大的余地。所以可以认为，主要的麻烦可能不是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的竞争，因为中国还有很大的潜力，生产力还有很大的释放空间。发达国家的资本、技术等等，还是要向中国转移。
    今天和二十年前大不相同的，是前面讲到的后发的后发优势：印度、俄罗斯、东欧、越南都在开放，都在与中国竞争，与中国赛跑。根据中国人自己的经验，刚刚开始改革开放，在制度成本的节约方面会有一个革命性的变化。而人力素质的提高，会“潜伏”一个时期后突然显示效果。后发的后发优势，竞争力不容低估。
    加快核心经济部门的改革
    最主要的危险，是中国体制改革选取的是所谓渐进策略，容易改的先改了，留下的都是难改的。20年前提出的许多问题，有些解决了，有些到今天还是没有解决。核心部门的改革，目标、纲领、政策似乎都清楚了，但就是很难改得动。看看银行、股市、财税体制、国企国资、行政垄断行业等领域，留下的问题比解决的多很多。就是农地制度，农村改革最早发起，目前做到的也只是农业用途范围内的土地使用权、收益权和转让权大体有了法律保障的界定。但是，由农地转成非农地———城市化的一个基础———还远没有从体制上解决问题，还只好是靠行政手段救急。这些深层次的改革没有实质推进，国民经济整体竞争力就不可能充分发挥。
    几位前辈也提到当下各种社会经济矛盾错综复杂。二十年的改革实践当然不是没有教训，个人的看法是，主要教训就是渐进的改革方略有他有利的一面，但也有把问题往后拖的一面。拖来拖去，老问题解决不了，新问题又出来了，社会矛盾显得非常复杂。要走过这段困难的路，需要加快核心经济部门的改革。如果不加快改革，市场调节与行政权力调节混合在一起，权力寻租像败血症一样在体制里蔓延，中国经济就可能遭遇大麻烦。
    所以，改革的大路向不能错。不能由于出现了复杂的社会矛盾，就在市场化改革方面退缩或延缓。相反，要坚持和适当加快核心部门的改革，进一步提升中国经济的国际竞争力。要认识到现在的全球经济局势，是数十亿廉价劳动力在开放条件下的竞争。能不能在要素价格已经大幅度上升的压力下，加快改革持续降低制度费用和提升人力素质，决定中国在全球竞争中的地位，决定中国人民的未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