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央行任何情况下都不拥有无限火力”——专访欧洲央行前行长特里谢（上）

毫无疑问，让-克洛德·特里谢（Jean-Claude Trichet）是欧洲经济货币联盟建设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在2011年11月卸任前，特里谢担任了八年的欧洲央行行长；此前，他还任两届共计十年的法国央行行长，以及地位显赫的法国财政部国库署署长，在欧元从酝酿、诞生、发展，直到今天面临危机的整个历史进程中，他均发挥了难以替代的重要作用。
    2011年10月19日，在法兰克福老歌剧院，我们聆听了特里谢的告别演说。当时，他旁征博引，德国的歌德、马克斯·韦伯，法国的让·莫奈，意大利的加斯佩里（Alcide De Gasperi，意大利前总理）的名言信手拈来，而且直接引用作者的母语。这并让人不奇怪，特里谢博学多识，热爱诗歌和文学，演讲一向文采斐然。
    2012年8月29日下午，我们到与卢浮宫仅一街之隔的一栋年代久远的白色大楼拜访特里谢。法国文化部也在此楼，法国央行的历史建筑近在咫尺。
    走上大理石楼梯，我们被引入二楼一间会议室，壁画、吊灯、烛台⋯⋯18世纪的巴黎风采仍在。特里谢轻轻推门进来。他头发银白，身着浅黄色西装、浅蓝色衬衫、深蓝色领带，神采奕奕。他打开一扇落地窗，拉开窗帘，花园树木触手可及。
    特里谢介绍，此地现为他、康德苏（康德苏曾任IMF总裁，他们都是法央行名誉行长）等几位法央行元老的共用办公室。特里谢来自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据说这个地区的人以热情、好客而闻名。
    看到我们带来的配有中国古典绘画插图的宋词许渊冲法译本，他追问，“这些诗词真有1000多年历史了吗？”我们问，他学工程出身，又喜欢波德莱尔、马拉美、阿波利奈尔等法国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大诗人的作品，对他的货币政策思维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特里谢大笑。
    他说，诗歌和货币都属于全体人民，而且可能具有恒久的价值。他认为，中央银行家责任十分重大，要竭力防止货币价值缩减而湮没无闻。
    采访开始。
    特里谢不再是诗人，而是严谨的职业财经官员。
    一开始，他就问如何给他审校访谈记录，以保证其准确性。在谈话中，他言简意赅，不温不火，滴水不漏。他强调欧洲央行的独立性、维护欧元币值稳定至高无上的职责；危机期间，为改善货币政策传导机制，欧洲央行果断采取了非常规操作，但央行的“弹药”不是无限的。他坚定地指出，成员国退出欧元区不是合理选项，未来欧洲必须走向经济财政联邦。
    他几次强调，目前的金融危机波及所有的发达经济体，此时，他宁愿看到欧洲央行理事会内部团结一致，而不是出现不协和音。
    谈到中国，他说1981年第一次访华，就对中国同仁思想之开放，中国潜力之大惊叹不已。
    谈到兴奋处，特里谢放慢语速、提高语调，手轻轻地拍着，有时法语会脱口而出。
    巴黎夏日傍晚的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墨绿色的桌布上，更照亮了特里谢身后金色的钟摆。
    诗歌和货币都属于全民
    问：你在演讲中经常引用文学和诗歌经典，还曾提过诗歌和货币的相似性。请问何处相似？你工科出身，文学和诗歌对你思考货币政策有什么影响？
    特里谢：（大笑）你说的对，我最初的专业是工程、科学和经济学，这些确实不是精通文学和诗歌所要求的背景。但我出身在一个文学世家。我祖父是希腊语、拉丁语和法语教授，我父亲也是。我想，家学渊源起了关键作用，让我相信文学和诗歌极其重要。
    诗歌，无论是用中文、法文还是其他语言，写出来就希望其流传久远，历经几个世纪、甚至上千年。（指着我们送给他的宋词）这些古老的中文诗歌依然鲜活，仍是创作时的词藻和结构。某种程度上，中央银行发行货币，也是希望币值经久不变，并为此而不懈努力。从这个意义来说，有人将货币比做黄金和诗歌，永不褪色。这是我观察到二者的联系之一。另外，就像诗歌一样，货币是广大民众的共有财产。确保货币作为好的储藏手段和价值尺度，意义重大。我相信，诗歌的价值在于它属于全民。当人们吟诵一首诗时，他们感觉到自己就是诗的主人。
    问：中央银行家的任务也许更为艰巨。伟大的诗歌代代相传，一些货币却贬值或消失了。
    特里谢：确实如此。伟大的诗歌永远流传。中央银行家应该有让货币永久使用的雄心壮志。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很有挑战性、非常困难，但这是终极目标。
    问：所以你对欧元坚定不移？
    特里谢：当然。自启用以来，特别是在过去五年危机期间，欧元已经证明其稳固和抗压性。这里，我仅仅指的是作为货币的欧元。
    通胀目标总是第一位的
    问：你曾提及，过去若干年，同美国等发达经济体相比，欧元区作为一个整体，经济增长较快，失业率较低，外部失衡不大。未来十年，欧元区还能取得如此成绩么？
    特里谢：当然能够。我相信，未来10年、20年，欧元区仍将存在。欧元自启用以来，一直保持币值稳定，我和欧洲央行的同仁对此引以为傲，相信这会持续下去。目前，欧元区通胀率略高于2%，这要考虑石油等大宗商品价格上涨的冲击。欧元13年来的表现，远远好于此前的各国货币，甚至好于其中表现最好的某些货币。
    平均而言，过去50年，最佳货币的年平均通胀率在3%左右。所以，这是欧元价格稳定的显著成就，也是欧洲民众要求欧洲央行做到的。欧洲央行的主要目标或根本职责就是实现价格稳定，这正是我们为欧洲3.3亿民众所做的事。当然，相比中国庞大的人口，这个数字不值一提。（大笑）但在欧洲，这还是了不起的。
    问：如果欧洲央行通过扩大资产负债表来支持市场和维护金融稳定，你是否担心潜在的通胀问题？
    特里谢：通胀目标总是第一位的。任何情况下，欧洲央行一直致力于这一首要目标，这是最基本的，是赢得民众信任和信心的关键，也是欧洲央行的立命之本。当然，我们正处于非常非常特殊的环境下，市场并未合理地发挥其应有作用。这是欧洲以及美国、英国和日本的实际情况。如果看所谓发达经济体主要央行2007年危机爆发后的资产负债表，会发现其变化前所未有。他们采取了各种手段和非常规举措；美联储和英格兰银行称之为“量化宽松”政策，日本则用另外的名字。我们的非常规举措主要是固定利率全额分配政策。我们还决定购买证券，到目前为止，证券购买量比美国、英国和日本少得多。截至目前，欧元区央行体系资产负债表规模的扩大相对于GDP，略低于美国，比英国、日本的水平低得多。
    由于危机爆发、发达经济体尚未走出危机，现在面临的压力还非常非常大。各国央行必须保持小心谨慎，确保所采取的举措不被其他主体——无论是私人部门、公共部门、多个或一国政府——理解为，它们可以不必纠正自己的错误。根本来说，危机的源头在于一些国家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均管理不善和治理无方。央行有责任要求有关国家调整自己的预算、经济和金融行为，校正其发展轨道，同时采取必要措施，改善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确保在完全特殊的环境下，货币政策尽可能合理地发挥作用，我认为这是合理的。
    问：一些人认为，与美国和英国相比，欧洲央行现在拥有更大的政策空间。你觉得欧洲央行或其他央行是否拥有无限的火力（fire power）？
    特里谢：我不这样认为。任何央行，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拥有无限火力。这是因为，首先，它的分寸拿捏必须恰到好处，确保有关操作不会损害央行物价稳定的首要目标；其次，央行操作的力度，与危害货币政策传导的市场失灵程度必须完全相称。如果央行力有不及，货币政策传导渠道就仍受到滞碍；但如果央行用力过大，将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央行还必须对其他主体提出极其明确的要求，它们应各尽其力，必要时进行调整，纠正自身错误，确保它们在最大可能限度内，利用央行为其赢得的时间，来完成艰巨的、绝对有必要的根本性工作。无论对发达经济体的公共部门还是私人部门，这一点都适用。
    问题国家必须作调整
    问：如果欧洲央行从市场上购买越来越多的债券，你会担心其资产负债表风险吗？你认为成员国向欧洲央行补充资本金会不会有问题？
    特里谢：我们需要观察欧洲央行如何行动，这将取决于理事会的决定。有关行动必须与明显的市场失灵程度相称。央行之所以采取行动，应完全是由于货币政策传导遇到障碍，这是绝对关键的因素。在某些情况下，市场失灵明显阻碍了货币政策的传导。
    如果看欧洲央行资产负债表，你会立刻发现，与其他发达经济体央行的资本金或自有资金相比，欧洲央行自有资金显然非常非常宽裕。你知道，各成员国央行都承担风险，但它们的资本金整体而言也非常充裕。如果计算这18家机构（即17个成员国央行加上欧洲央行）的资本金，数值较大，约占GDP的好几个百分点。加上欧元体系各央行黄金储备的巨额重估价值，有关数字很大，在其他发达经济体闻所未闻。因此，欧元区央行体系的资本金不是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应高度关注央行的风险。
    问：欧洲央行最终会放弃对某些成员国的支持吗？
    特里谢：欧洲央行一直按自己的规则行事，其行为的前提是问题国家进行必要调整。这是必不可少的，一切都取决于这些国家能够自行恢复其可信度。
    问：你的继任者德拉吉表示，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欧元。你有何评价？有的欧洲央行理事会成员公开批评欧洲央行政策，你是否担心这会造成市场波动？
    特里谢：欧洲央行理事会在多数成员达成一致的基础上决策。现任欧洲央行行长和理事会的工作出色，有目共睹。
    你提的第二个问题很重要。在其他发达经济体央行中，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成员的政策立场是公开的，赞成者有之，反对者有之。经常可以看到，在东京、伦敦和华盛顿，虽然货币政策委员会大部分成员赞成，但仍有一些成员坚持说不。这是绝大多数央行的议事规则。
    就欧洲央行而言，我们最初就一致同意，不采取这样的规则，因为我们是17个（最初为11个）主权国家的央行，与日本、英国和美国的情形不同。欧洲央行理事会根据大多数成员的意见做出决策后，所有成员就应该遵从，这被认为是恰当的。这是为了使观察人士的注意力，只集中在理事会这一关键机构上，避免众说纷纭、相互冲突。我必须指出，我们现在的实际情况是，有的理事会成员正在公开表达不同意见。这是发达经济体正经历“二战”以来最严重的金融经济危机时的实际情况。我公开说过，本人希望我们能坚守最初经所有人接受并投票通过的原则。然而，事与愿违。
    问：欧洲央行政策可能产生的成本，主要由德国、法国等大国承担，但它们在欧洲央行理事会中分别只有一票，这是否公平？现在德国通过泛欧实时自动清算系统（TARGET II）等渠道，承担了许多欧元区的潜在成本，或许这可理解为什么德国如此关注欧洲央行的行动？
    特里谢：从最开始，欧洲央行就是独立的中央银行，不依赖任何专门的行政部门，不屈从于各国政府的任何压力。欧洲央行理事会的诸位成员仅作为货币专家出现，致力于执行欧盟条约，履行条约所规定的维护物价稳定这一首要职责，不与政治压力搅和在一起。欧洲央行就是循此方式设立的。因此，法国央行行长诺瓦耶在理事会中并不代表法国利益，而是整个欧元区的至高利益；对德央行行长、卢森堡央行行长以及其他央行行长而言，当然也是如此。在时机成熟、欧元区扩大的前景之下，上述情况略有改变。在理事会中，成员国央行行长需要轮换，一些央行行长比其他行长有更多机会成为理事会成员，但无论男女、一人一票的原则仍维持不变。
    对于第二个问题，我们有条约。据我所知，没有人认真地考虑过改变关于欧洲央行的条约。欧洲的原则是，所有参与者根据其规模大小分担开支，因而就绝对量而言，卢森堡的贡献比德国、法国、意大利的贡献要小。目前我们处于非同寻常的环境之下，各国都要各司其责。对一些国家而言，须大幅调整自己的财政政策和经济政策，以走出困境。对其余一些国家，应继续发挥稳定锚、维护欧元区信心的作用。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应毫无例外地建立尽可能合理的管理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