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兰克林·艾伦：周小川、央行和中国的金融改革

    即使不熟悉富兰克林·艾伦（Franklin Allen）这个名字，学习公司财务的学生大概会知道艾伦与伦敦商学院教授理查德A.布雷利（Richard A.Brealey）、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教授斯图尔特C.迈尔斯（Stewarl C. Myers）合著的《公司财务原理》，这本书作为公司财务本科学习的规定标准教材被广泛采用。
    富兰克林·艾伦是牛津大学的博士，自1980年以来一直在沃顿商学院执教，曾担任美国金融协会主席。他专注于资产定价、金融创新和比较金融体制的研究，著有《比较金融系统》（Comparing Financial Systems）、《理解金融危机》（Understanding Financial Crises）等等。
    4月18日，《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记者在复旦大学管理学院见到了艾伦。生于1956年的艾伦现年57岁，其言简意赅的回答足以反映他对中国金融的洞察。
    艾伦告诉记者，他第一次来中国是在2002年，刚好是周小川开始担任央行行长的那一年。他认为总体来说，周小川干得不错，央行在维持金融体系稳定上表现良好，而且改革的节奏把握得较好。对于目前中国的金融改革，艾伦建议，汇率和利率改革要逐渐进行，人民币国际化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银行体系的主要问题是中小型企业贷款困难，另外中国机构投资者发展水平低，应该鼓励这些机构投资者发展。
    周小川和央行
    上海经济评论：你如何评价中国央行行长周小川过去10年的表现？
    富兰克林·艾伦：他干得不错，货币政策比较明智，虽然有轻微通货膨胀，总体来说，他控制了通胀，央行在维持金融体系稳定上表现良好，而且改革的节奏把握得较好。
    因而，新一届政府让周小川留任不足为奇，虽然说这在现在的中国不常见。我没有见过周小川本人，但有关注他的一些报道，他和其他央行行长一样，很有才干、聪明。大体上，看央行如何帮助经济运转，那是对他能力最好的验证。
    上海经济评论：西方对周小川的评价都颇高，不过国内也有人抱怨通胀，你怎么看？
    克林·艾伦：虽然某些时候通货膨胀有反弹到5%、6%甚至7%，但是央行抑制了这些通货膨胀，经济一年年持续增长。你无法样样都要。通胀有5%、6%并非一件坏事，也许通货膨胀达到8%就太高。
    上海经济评论：中国央行缺乏独立性。世界上其他央行能否保持其独立性不被干扰，中国央行应该被给予多大的独立性呢？
    富兰克林·艾伦：中国央行没有西方央行所具有的那种央行独立性，不过，周小川个人智慧，如果他和财政部部长辩论，他能够起到很大的影响力，我想这是财政部和央行互动的一个好方式。
    各个国家央行的角色会有很大不同，欧洲央行的职能是控制通货膨胀，在美国，央行还有责任保持充分就业。大多数央行明确或者不明确地要维护金融稳定性。央行独立性的模式有很多种，取决于特定国家的立法架构，不过，本质就是这些国家的中央银行独立于财政部，也不用遵循其指示。我不太确定，在中国它将能如何合法运作，但是，重要的是，中央银行不用向财政部汇报。
    上海经济评论：你会如何评价中国进行的利率改革？
    富兰克林·艾伦：利率改革在逐渐地进行，现在开始在银行领域，我觉得这是利率改革的正确方式。利率问题相当复杂，它会影响到很多事情，所以利率改革应该要缓慢进行，只要他们按照现在的控制方式继续，可以维持银行稳定，如果真的放开利率，让市场相连接，那么金融系统会难控制很多。
    利率改革先是要缩小银行的作用，让市场力量来决定利率，这个现在已经启动，我觉得改革的方式很明智，我不会说我不赞成现在的做法。
    利率改革和人民币国际化都是很重要的事情，而且联系紧密，如果利率受控，则没有真正的全球市场，应该两者兼顾，不过，当下，我会主张人民币国际化更重要。
    上海经济评论：中国汇率改革的步骤应该是怎么样的？
    富兰克林·艾伦：这个做得也不错，在香港发行了一些人民币债券，但是改革要慢慢推进。在15年到20年内，中国应该开放资本市场，让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
    我想一旦资本账户开放，资金能在中国境内境外自由流动，很快，人民币可成为储蓄货币，换句话说，其他央行会将人民币作为其储蓄货币的重要部分。
    上海经济评论：说到人民币国际化，国际化的路径应该是怎样的？
    富兰克林·艾伦：没有人清楚当资本管控取消后，有多少资金会流出中国，以及有多少资金想要进入中国。
    因此，我的理解是，中国现在做的是增加在国外的投资，并增加国外机构在中国的投资。我认为这正是人民币国际化的正确方法，在10到20年间逐渐地增加这些投资数量，然后再看，有多少资金会流出中国，有多少资金想要进入中国。
    地方债、影子银行危险么
    上海经济评论：你第一次来中国是2002年，刚好是周小川开始担任央行行长的那一年，你怎么看那时的金融体系？
    富兰克林·艾伦：在2002年，主要的问题是银行系统的不良贷款，总体来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除了那些提供给没有收入来源的地方政府机构的贷款，要解决这个问题得改革地方政府的融资体系。
    上海经济评论：现在，中国金融体系存在的问题呢？
    富兰克林·艾伦：现在，我会说，银行体系的主要问题是中小型企业贷款困难。区域银行应该拓展业务范围来做这个事情。而股票市场的主要问题则是机构投资者——如保险公司、养老基金、共同基金（mutual fund）的低水平，应鼓励这些机构投资者发展，或许可以用税收优惠的方式。
    上海经济评论：你会给中国的小型金融机构发展提供什么建议？
    富兰克林·艾伦：如果你所说小型金融机构是指区域性的，比如区域性的银行，它们发展得不错。区域性银行会起到很大作用，我不认为五大银行会开始借款给最需要信贷的一些部门，更小型的银行会起到一些作用，但是它们的业务相对来说太小。
    因此，区域性银行试图去填补的这块空缺对中国很重要，比如，一个现在有50人到100人的企业，几年之后有潜力发展到1万人到5万人的规模，这些企业可能对中国经济最为重要。区域性银行可以帮助这些企业发展。
    上海经济评论：更小型一些的金融机构呢？
    富兰克林·艾伦：更小型一些的银行是否能有一席之地？或许有，不过现在更多的是替代银行(alternative banks)，其中很多是不合法的。
    中国的影子银行系统庞大。或许，有一些熟悉客户情况的小型银行不错，可以借款给熟悉并确信会还款的客户。许多在这个层次做借贷的机构和个人是不合法的，并没有得到监管，这些机构已经存在了，它们某些方面做得好，不过重要的是，它们要变成合法的，现在一些灰色领域还不是很清晰，在借贷时哪些是合法的，哪些是不合法的并不明确。
    政府可以做的，主要是不要让它们变得不合法。目前，很多非正式的借贷是不合法的，这点需要改变。
    上海经济评论：怎样打破大金融机构垄断？
    富兰克林·艾伦：我认为那是迟早的事情，地方银行要比五大银行更有竞争力，即使政府不做额外的工作，还是会发生。你们可以设立各种类型有竞争力的银行，发放更多的银行许可证。
    上海经济评论：中国影子银行存在系统性危机吗？如何监管以降低风险？
    富兰克林·艾伦：当人们声称它存在系统性风险的时候，要看他们具体所指。许多金融机构的借贷是经纪人借贷，就是说，他们（经纪人）发现有个公司有钱借出，也发现需要借款的对象，他们作为中介收取费用安排借贷，利率要比标准银行的高得多，但这些中介在这个系统中没有风险，有风险的是债权人。在中国，影子银行所说的，和在美国影子银行所说的有区别。
    我的看法是，如果说这些借贷是经纪人借贷，风险并没有那么高，我的意思是信用风险被分散了。地方政府设立实体的确会对银行造成威胁，中央政府要么得改革地方融资体系，以便地方政府能够为这些实体埋单，否则，中央政府得担起责任。至于那些中介促成的贷款和这类交易，我不认为存在系统性风险，因为它们不记录在银行的资产负债表上。其他种通过亲戚、朋友或者放贷者的非正式融资，不会构成系统性风险，因为有风险的是个人，而非整个系统。
    上海经济评论：中国地方债现在是否很危险？
    富兰克林·艾伦：地方债是个重大问题，目前最急切需要做的，是要形成地方政府融资体系，地方政府需要一个稳定的融资体系，而且不能是依赖出售土地。世界上存在着很多种融资体系，他们可以像在美国一样征收房产税，拥有地方收入税、地方销售税、地方利润税；或者说，像有些国家一样，地方政府可以从中央政府那里获得拨款。不管怎样，你得实施一个明智的系统。
    部分问题是，目前的情况并非如此，地方政府承担这些债务，但是它们不一定有收入来源——不管是税收还是其他来源的收入——来偿还这些债务。最终，如果地方债开始成为一个问题，中央政府就得出面收场，不过，更好的方法，就是在中央不得不干涉并承担债务之前，改革地方政府的融资体系，改革地方税收或者说公共金融。
    我相信这些问题最终可以解决，可能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一些力量，来使得政客们做一些必需的事情，将地方政府放置在健全的财政基础上。
    未来的金融改革
    上海经济评论：你觉得周小川未来在金融体系方面会采取什么行动？
    富兰克林·艾伦：人民币国际化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一旦人民币国际化了，就得认真思考外汇储备的水平，比如有多少外汇储备，这些外汇储备投资得如何。中国的外汇储备很高，可是投资回报率很低。这对中国来说，是个巨大的负担。这也是为何人民币国际化如此重要，因为那样，就不需要过多外汇储备。
    上海经济评论：如你所说，现在中国外汇储备投资回报很低，如何保持外汇储备价值？
    富兰克林·艾伦：中国的外汇储备巨大，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外汇储备投资掉，可以尽量多买海外的公司，不过即使你用数百亿元购买，那也只是中国外汇储备的一小部分。
    要保持外汇储备的价值很难，尤其是以人民币计价的价值可能会下降，因为没人知道一旦资本账户开放，正确的汇率会是怎样的。虽然不是一定，但至少存在这种可能性，这些钱以人民币计价会贬值，这个角度看，有些风险。
    上海经济评论：对于上海试图成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努力，你如何看？
    富兰克林·艾伦：上海完全有成为国际金融中心的潜力，它在1920、1930年代曾是国际金融中心，上海有作为全球城市的很长历史。
    现在的问题是，北京仍然是许多商业的中心，而且仍不会放弃这个，这会限制上海。因为北京总是由中央政府控制，也有像伦敦这样的城市既是政治中心又是金融中心，但是中国是个这么大的国家，北京又在政治上如此重要，它很难也成为一个金融中心。中国、亚洲会变得更好，如果中央政府让金融行业转移到上海。
    如果北京仍然维持着中国金融中心的地位，上海就不太可能。上海有成为比现在更重要的金融中心的潜质，然而，这要看中国国内能否将资源集中在上海。
    上海经济评论：政府对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的控制，可以放松到什么程度？
    富兰克林·艾伦：目前，政府对它们的控制很严格，现在中国的银行和金融机构主要设在北京，从长期来看，让金融机构更独立更好，如果金融机构设在上海，可能会比设在北京更容易做到这点。
    上海经济评论：“互联网金融”在中国很热，阿里巴巴建立了自己的微金融公司。这会对中国传统的金融体系带来怎样的改变？如何降低这种新式金融的风险？
    富兰克林·艾伦：这是个很好的发展，也正是中国现在缺乏的那种金融。降低风险最好的方式就是多样化。达到多样化做好的方法，就是投资于大量的项目。我不太确定鼓励互联网金融的最佳方法，不过，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避免监管壁垒，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
    作者：柯白玮 来源：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