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作者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经济研究所研究员。2018年8月1日至10月29日,作者受邀赴澳大利亚担任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所当代中国研究中心的教授,并与国外专家学者开展学术交流。
墨尔本大学附属医院及其病人
朱 玲(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
2018年8月上旬至10月下旬,我应墨尔本大学亚洲研究所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之邀,作为“亚洲学者项目”的一员,参与合作教学与研究。此间住在校友联合会宿舍,结识了来自不同国家、地区和专业的房客,交往中获得了多种多样的信息和知识。其中,一对来自墨尔本大区的高龄老人,为方便就医也在此住了一个多月。与他俩闲聊,不但使我知晓了一些澳大利亚人的就医细节,而且还勾起我对当地医院的兴趣。于是在临回国前,请一位从汕头肿瘤医院来维多利亚癌症综合医疗中心交流的医生引领,参观了墨尔本大学的一组附属医院,顿觉眼界大开。在此,特将印象深刻的见闻与读者分享。
伤病夫妇 在我居住的宿舍里,绝大多数房客都是青春勃发的研究生。类似我这种短期访问的学者已然十分显眼,凯瑟琳和理查德夫妇就更加惹人注目。最初在餐厅遇到他俩时,只见理查德迈不开腿,无论是否手持拐杖,都只能缓缓地碎步挪移。凯瑟琳则推着一辆助步车,90度弯腰行走。虽然总有人想帮助他们,二老却坚持自助。理查德落座比站起身来还艰难,因而只要见他落座,我就会站在他身后扶稳椅子。对此,他总是连连致谢。8月11日早餐时与他俩同桌,凯瑟琳告诉我,这个旅馆(宿舍)食物不错,但是冷食太多(周六早上全部冷食),她喜欢热食。我问道,是否可以给她取点热水。凯瑟琳微笑答道:“谢谢,我不让别人给我取任何东西,是因为我必须努力焕发自己的身体能力去行动。”
凯瑟琳和理查德都是墨尔本大学1951年的毕业生,也是校友联合会的成员。与他俩相熟后,凯瑟琳讲述了前来就医的原因。几个月前,她开汽车与一辆出租车几乎相撞,急打方向盘撞到一面墙上。车报废了,她自己的肋骨也断了几根,只能弯腰行走。车祸责任全在她,以后是否还能获得行驶许可尚不得而知。澳大利亚全民医疗保险支付了她的医疗费用,维多利亚州政府还另有优惠:她可以免费康复治疗(来此就是到学校附属医院做康复的),理查德陪同住宿的费用也是州政府支付的。住宿多久,取决于医生的诊断。原先预计两周,但大夫认为还需延长,无需她自己花钱。她去见大夫,往返都是叫出租车,车费由维多利亚州政府的交通委员会支付。
如果不是因为车祸见大夫,她外出办事就乘坐公交车和电车,支付半价车费。我因忙于备课,一直没有外出。她详细地指点我,去便利店购买交通卡,还顺手在宿舍名片背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交通卡和便利店的名称:“Myki Card,7-eleven”。又建议去伊丽莎白大街乘车进城,灰蓝色的眼睛盯住我强调:“这里的车是左行,可别弄错车行方向啊!”结果,那天我还是没有出校园。晚餐时她和理查德特意找到我询问:“买到交通卡了吗?进城顺利吗?”真是一对善良的老人!
凯瑟琳做康复并不在医院,而是大夫给开出健身处方,她自己在住处锻炼。我曾问她是否每日锻炼三次,老太太耸耸肩:“那要求太严格了!大夫要求每日健身运动两次。”她羞涩地说,自己每天早晨做一次,第二次就不想干了。但是,这些健身动作真的很有帮助。例如,闭上眼睛站立半分钟,或踮着脚走路,等等。她建议理查德一起做,理查德摇摇头:“现在还用不着,以后再跟着练”。凯瑟琳的儿子就在墨尔本工作,是维多利亚州政府农业部门的律师。女儿在堪培拉,是位医生。他俩时不时会去见见儿子,女儿经常打电话。老夫妇从自己家来此客居,就是儿子开车送来的。后来,我和他们的儿子也认识了。这位律师每周来一次,与老父母共进晚餐。
8月22日周三早上,我见理查德的头顶上贴了一张特大号的创口贴(胶布)。一问方知,周一他去医院做了皮肤癌手术。第一,他早就感觉头顶怪异,女儿建议他去见大夫。经医生诊断,是患了皮肤癌。第二,他在校友客房住下后,与附近的专科医院做了预约。第三,手术不大,也不疼。做完就回来了,不影响正常生活。第三,做手术时,他儿子过来接送。理查德和凯瑟琳都没觉得癌症是个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笑嘻嘻地给我讲了事情经过。
为此,晚餐时我专门询问汕头肿瘤医院来癌症综合医疗中心交流的曾医生,澳大利亚的医院如何分流门诊和住院手术。他介绍,这里的癌症治疗,90%左右是在门诊解决,病人也无需特别改变自己的食谱。只有那些动弹不了的病人,才需要住院。前不久,我恰好听过一次当代中国研究中心组织的医疗制度讲座。一位华裔演讲人强调,澳大利亚的分级诊疗体系,把许多初级医疗工作留给社区家庭医生处理。到了医院一级,绝大多数必要的检查已在基层做过,几乎不需要病人再做检查或住院等待处置,而是资料齐备、预约妥当。这就有效地节约了医院诊疗时间,同时也提高了病床使用率,有利于降低社会医疗费用。(澳大利亚的平均住院时间为6天,中国则为9.6天。)对此,曾医生又补充了两点:其一,澳大利亚早已实现医疗保险全覆盖,病人的医疗费用由保险公司与医院结算。医生只管治疗,不需要考虑医院的经济问题。其二,患者的健康知识水平普遍较高,对生命和对医疗的态度也理性,认同规范治疗程序,未见有什么“医闹”。现在中国大陆常有癌症患者到澳大利亚看病,往往还带着一些“神药”来问诊。这里的大夫不会硬性拒绝,而是让药师去化验一下成分,然后告诉病人,是否与规范用药冲突。
了解这些背景信息后再来看理查德,他果然跟平时没什么不同。该干嘛干嘛,早晚餐吃的也跟其他房客一样(房费不包括中餐,房客自行解决),还认识了宿舍里的球迷提姆。提姆每年为一家足球俱乐部缴纳695澳元会费,可免费进入运动场/馆,观看40多场球赛。理查德行动不便,只能借助媒体了解赛况,所以与提姆相见恨晚。两人时常在餐桌上大谈澳式足球联赛,说到兴奋处就旁若无人地合唱起来,足见皮肤癌并未给理查德带来多少压抑。8月28日早上,我见他带了一只手环,觉得好奇。理查德解释,这是医院发放的挂号信息带,相当于排队序号。他前一天已见过大夫,揭掉了头上的创口贴,不用再去医院,只不过忘记摘掉手环了。我跟他说好,拍照一下,发给研究健康经济学的同事。老人高兴地答应了!从手环上的信息看,理查德生于1931年。那么,估计凯瑟琳也年近九旬。
问起理查德的手术费用,他俩都说几乎没有自掏腰包。凯瑟琳觉得,现在的国民医疗保险规则不那么慷慨了。他俩随着日益年长,遇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所以买了商业附加保险,每人每月保险费200澳元。理查德的手术费用有两种保险覆盖,自己不需要支付多少。凯瑟琳认为,目前购买的商业保险太贵了。若非发生车祸无暇顾及更多事务,她早就更换保险公司了。
8月31号早餐的时候,老夫妇专门到我对面落座。凯瑟琳一边剝着热鸡蛋皮,一边颤颤巍巍地说:我正在考虑回我们自己的地方,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我问道:康复疗程是否已结束?凯瑟琳回答,医生又给增加了六周,可以回家去做,每周二来见大夫。我开玩笑说:那您二位还是回自己的王国去做国王和王后吧。我会想念你们的,给了我那么多友好的谈话和信息!此前一周,凯瑟琳在大学找了一个统计学课程辅导的志愿者工作。她非常兴奋,完全弃用助推车,顶着寒风弯着腰来来往往。她告诉我,辅导课一共只有六名学生,但是那也让她感到幸福,因为有机会跟年轻人对话了。然而第一次课后她就感冒了,不时咳嗽引致声音嘶哑。我估计,她还是身体底子强,并未吃药,没几天就缓过来了!实际上,两周以后他俩健康状况均已正常才回家,我们又在餐厅正式道别一次。
医院群落 墨尔本大学设有医学和牙医学院,还有一组附属医院:维多利亚癌症综合医疗中心(The Victorian Comprehensive Cancer Centre),墨尔本综合医院(The Royal Melbourne Hospital)、妇女医院(The Royal Women’s Hospital)、儿童医院 (The Royal Children’s Hospital Melbourne)、眼科医院和牙科医院,等等。10月13日(周六)上午,曾医生引领我和一位公共卫生专业的泰国博士生,来了一通“医院游”,参观了前述附有英文名称的四所医院。虽然纯属走马观花,还是对澳大利亚的医疗理念感受良多。
第一,医院建筑越来越美。在我们参观的医院当中,2016年开始使用的癌症综合医疗中心大楼最漂亮(https://www.petermac.org/news/our-new-home)。它距离我们宿舍大约5分钟步行路程,我抵达校园的第一个周末,就注意到这座带有“未来世界”韵味的建筑。它巧妙地坐落在两条大街的交叉处,深色玻璃和白色波纹相间,蓝天之下尽显优雅。此番进入内里,才发现那种淡定的雅致无处不在。步入首层大厅,如同进入音乐厅一般。近似三角形的中空建筑既宽敞又明亮,大厅、楼道和螺旋楼梯都铺设了木地板。乳白色的前台好像一架钢琴,背墙的装饰类似管风琴,色彩与电梯墙面和地板一致。楼道靠近中空的一边半是玻璃半是墙,而且皆呈弧线形,好似层层翻滚的浪花。日光透过顶层玻璃一泻而下,每层空间都洒满自然光线,既可节约能源,又能放松个人身心。
维多利亚癌症综合医疗中心新大楼
维多利亚癌症综合医疗中心一层大厅
第二,科研、教学和医疗一体化。维多利亚癌症综合医疗中心,是澳大利亚唯一的一家集癌症治疗和教研为一体的公立医院。我们进不了实验室,只去了几个楼层的病案讨论室、教室和会议厅,其设备之齐全和先进自是不必多说,医生办公室的设置倒是值得一提。医生办公的地方在顶层,电子控制门的背后,是一个开放空间。每人一张桌位,其间有搁板架区隔,颇似现代服务业公司的办公场所。这种设置看起来既保有个人空间,又方便相互交往。癌症综合医疗中心和墨尔本(综合)医院(https://www.thermh.org.au/)隔街相望,一条过街长廊飞架二者之间。长廊同时还用作综合医院的“名医堂”,一面墙上陈列着建院170年来对医学教研做出重大贡献的名医照片,以及每位名医的创新传奇;另一面墙的照片和简介则相对寥落,因为那里只包括获得该院科研奖章的新星。
综合医院的“名医堂”——建院170年来对医学教研作出重大贡献的医生
综合医院的“名医堂”——该院科研奖章获得者
第三,内部空间安排方便求医者就诊。仅就癌症综合医疗中心而言,多座电梯并列的外墙设有残疾人和非残疾人按键,以及图文简洁的按键说明。选定楼层后,即刻飘来语音提示,告知优选电梯门编号,电脑选定的门也随之打开。楼层分诊台附近设有两台取号机,附有多种语言按键,其中汉字还分简体和繁体。取号机后的候诊座旁有绿植,还有书报。儿童医院分诊大厅更是别具特色,在走廊交汇处附设多语种口译服务台。用户可提前电话预约,也可到场约定翻译服务。电子信息栏图文并茂滚动播放,明示医院提供特定翻译场所并保护用户隐私。
图文简洁的按键说明
多语种口译服务台
第四,医患双方共享服务区。四所医院当中,空间最宽敞的是癌症综合医疗中心(建院1949年,新址2016年)和儿童医院(建院1870年,新址2012年,https://www.rch.org.au/archives/#our-places-2)。综合医院(建院1848年)和妇女医院(建院1856年)的历史更为悠久,2008年搬迁到同一座大楼。即使在周末,楼里也人来人往。首层信息柱和路标色彩斑斓,甚至给人以拥挤感(https://www.findingrecords.dhhs.vic.gov.au/CollectionResultsPage/The-Royal-Womens-Hospital)。它们的共同之处,是生活服务设施齐全,医生和就诊者及其家属共享便利。尤其是,餐饮网点区位明显,布局温馨。例如,癌症综合医疗中心的餐饮店和小超市设在楼顶花园。又例如,儿童医院首层游乐园附近,既有冰激凌小橱,又有咖啡柜台,还有风味各异的快餐店。途经一家中式快餐店,我还请两位伙伴共同体验了一番午餐。泰国小伙认为,味道比商场的中餐好多了!此外,走廊里还分布着花店、书店、玩具店和日用品商店,隔一段就有沙发座椅供人歇息。行走其中,我的感觉是类似于置身大型候机厅,周围设施虽无多少烟火气,却也可以满足短期所需。
妇女医院
儿童医院首层游乐园
第五,疾病医疗和心灵抚慰相结合。几所医院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营造出就诊医疗乃人间正常事务的氛围。例如,医院墙上的画作、摄影和文字简介,散发着或宁静、或欢快、或鼓舞的气息。此外,基于就诊者的宗教信仰差异,楼道僻静之处设有专供不同群体祈祷的房间。儿童医院里不仅有游乐场地、电影放映厅和图书馆,还有家庭服务枢纽(family hub)和旅馆。与其他三所位置相连的医院不同,儿童医院紧邻Flemington公园,距离综合医院大楼十来分钟左右的步行路程。就诊儿童及亲属走出医院,就可在青青草地上撒欢,或是在浓密的树荫下乘凉,或是在设计拙朴的游乐设施上玩耍。不过,还是健康的儿童和父母一起来休闲的居多。眼见荡秋千的孩子们跑开,我和泰国小伙还温习了一阵童年的快乐。曾医生则注意到,秋千场地铺满了软木屑,真可谓安全举措处处周到。
专供不同群体祈祷的房间
儿童图书馆
Flemington公园
第六,志愿者服务。我们所到之处,不难看见慈善和公益活动的印记。医院基建和科研项目中既有政府投资,也有居民捐赠。医院告示墙上和网页专栏中,都有基金会和个人直接捐赠的信息。志愿者更是活跃在面对面帮助就医者的地方。综合医院一层有个服务台,专为登记和分配志愿者而设。儿童医院有个星闪音乐间(Starlight Express Room),是一些音乐爱好者设立的,得到七八家私人慈善机构资助,为的是给重病儿童及其家庭传递快乐。我们去的时候未见音乐演出,只是遇到几位志愿者一对一地和病童玩游戏。有的下棋,有的拼图,有的一起观看迪士尼动画片。其中一位起身询问我们的来意,还讲解了一段音乐间的功能。善意从她的眼神里、手势间和语气中细细流出,让人不禁感叹世界真美好!
(2018年10月15日完稿,墨尔本。载于《经济学家茶座》(总)第81辑)
关键词:朱玲;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医疗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