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玲(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作者说明
自2018年元月始,我们团队断断续续地走村入户,做农民和退休农村迁移工人养老照护调查。中断的原因是,插入了农村废弃物管理专题研究(参见拙文《关注农村污染控制的制度、技术和财务需求》)。2019年11月-12月,有赖农业农村部的同行搭桥,我们去往福建省泉州市辖区的永春县和江苏省常州市的武进区(原武进县)做典型调查。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收获了意料之外的专题数据表、特色鲜明的案例故事和丰富多彩的信息。以下案例故事,主要是旅途中用微信记录的几则。
一、农业大县的养老院和村庄老年免费午餐 福建省永春县处于浅山区,高速公路四通八达,距离泉州机场大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县城的建筑多沿河展开,满街栽种桂花树,微风吹过,全城飘香。
2019-11-27,居民医疗保险和商业附加保险制度的运行。我们走访的第一家机构,是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受访者争先恐后地介绍情况,所得信息中与农民养老直接相关的统计数据如下:第一,2018年末,全县人口大约60万,常住人口将近47万。乡村人口31万多,适龄人口100%参加居民养老保险。个人缴费档次划分为12档,从每年200元到3000元不等。2019年,60周岁及以上的老年人约占总人口的15.2%(9.1万)。其中,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大约1万,90岁以上者约为4000,百岁人瑞约达200。60岁及以上的农村老龄人口每人每月领取非缴费型养老金(居民基础养老金)123元。
全县设有居民养老保险服务网。22乡镇都有劳保所,设有“新农保”(农村居民养老保险)窗口,负责收取村级协管员提交的报表,审核办理农村居民退休手续。236个行政村都有代办点,再加32个农村合作银行服务点,负责收缴保险金和发放养老金。如此,可以利用银行的服务,减少农民的奔波时间。基金管理中心与合作银行签有协议,收来的保险金,以3个月的活期储蓄优惠利率或定期储蓄优惠利率存入银行。基金管理中心无需向银行交纳服务费,因为这项服务显著增加了合作银行的储蓄规模。不过,管理中心给村庄协管员每人每月发放200元劳务费。这些协管员多在村里开小卖部,被多部门作为便民服务点,乐得做些补充业务。
当天走访的第二个机构,是中国人寿保险公司永春分公司。对方的情况介绍条理清晰、严谨流畅,让我们知道了许多与农村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相关的商业补充保险项目,以及保险费厘定和保险赔付规则。其中一项,是2017年4月开始推行的扶贫补充医疗保险。永春县现有建档立卡贫困 人员(特困)7756人,县财政为每人每年投保50元,大病补充保险赔付最高限额为6万元/人。农业农村局陪同我们走访的LHH女士报告,2017、2018年两年保费缴纳76.83万元,截止2019年11月,共赔付311笔,赔付金额共计73.8万元。
2019-11-28,全天的访谈项目丰富多彩。第一,走访民政局。该局正在准备养老照护现场会,每个与会者一个文件夹,我们恰好得到了足够的资料。印象深刻的是,永春县已经建立了县、镇、村三级养老服务网。顺便观察到的花絮是,接待方的LC副局长似乎与厚衣服过不去,身着短袖T恤衫,脚踩一双露趾露跟凉鞋。上午我们一起在县城和岵山镇活动,当时最高气温15度左右。下午他又陪我们去苏坑镇,那里海拔稍微高一点,却寒风潮冷,气温仅11度。农业农村局的HJS先生冻得哆哆嗦嗦,他却依然披挂短袖T恤,不过是把凉鞋换成了皮鞋。
第二,访问了两家养老院。县城的养老院是公建公营的,占地26,000多平米,建筑面积22,000多平米,投资3000多万元。配置床位616张,入住170人,多为一人一间。住宿楼走廊宽敞,房间都带阳台,洗手间里有电热水器、淋浴房、马桶和洗手盆。一间房内两个床位,入住者连吃带住每月900元/床;如果包间,连吃带住每月1500元/间。若需服务员从餐厅送餐,每月付给服务员250元。每层楼15间房,配备一位服务员。服务员每月基本工资1500元,主要工作是打扫卫生。一般每位服务员给七八位老人送餐,得到的劳务费再加工资,使她能够每月收入3000多元。
这家养老院主要收住的是自理老人。我们访问了一位101岁的退休教师,他不久前摔了一跤,跌伤股骨头,需要专门护理。家人给雇用了一位专护员,每月支付专护员4000元护理费。入住县城养老院的老人中,不少是退休的公职人员。此外,还有在澳大利亚或中国香港获得永久居留权的老人。她们认为,回老家住养老院,有更多的社交,生活更惬意。其中一位92岁的退休教师,身板儿笔挺,自己养了满满一阳台的绿植。还有一位94岁的老妇,除了听力不佳,其它功能良好。阳台上有自带的洗衣机,她会操作并且自己晾衣服。特别有趣的是,有一位人高马大、身着时尚西装的65岁男士,也住在养老院。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明,为什么会与高龄老人为伍。下楼之后,养老院的院长告诉我们,这位低龄老人因为酗酒,被夫人强制送入养老院。因为失去财权,不得不戒了酒。入住养老院的时候,踉踉跄跄走路都不稳,现在已经好多了!
公办公营养老院的价格有行政限制,可是正因为与护理等级和物价变动脱节,反而很难收住失能老人。一线服务人员当中,只有炊事员的收入每月为3500元。可当地非熟练零工的工资已达每日120元以上,如何留得住高质量的专业照护人员呢?院长很无奈,只是解释何以能留住炊事员。因为做饭的师傅用不着整天呆在养老院,有相对自由的时间支配权。
另一家养老院在岵山镇(全镇人口2万~3万),距离县城不到10公里。附近是一片荔枝园,距离镇卫生院100米左右。这是一家公建民营的养老院, 面积1800多平米,投资不到500万元,省里补助90万元,余者为乡镇的投资。养老院设有床位180张, 2019年5月份开始营业。截至目前,收住了20多位老人,失能的有15~16位。护理员年龄最小的34岁,最大的56岁。她们的工资保底水平为每月3200元。护士保底工资为每月3500元或3700元,但须每日24小时值班。
岵山镇养老院的收费分三个档次,最高级别护理:每个床位每月4200多元;普通护理:每个床位每月2000多元。入住者中年龄最小的53岁,脑中风。年龄最大的96岁,脑萎缩。53岁的是位女士,丈夫去世,儿子25岁,尚未婚配,在外务工。泉州务工者的平均工资为4000~5000元/月,这位儿子每月为母亲支付的照护费就达3000多元。中风的致残率太高了,一下子就把这个家庭拖入了困境。
第三,苏坑镇嵩溪村养老服务站。苏坑镇距离永春县城36公里,与德化县接壤,人口1.8万。嵩溪村总人口4600多,常住人口3000多。60岁以上的老人约占常住人口的20%(600多),自行组织了老年协会。老年协会总会会员356人。还有两个分会,每个分会130多人,附近德化县有50多位农村老人也参与其中。老年协会的会长现年69岁,读过两年小学,与人为善、热心公益,由村委会和乡政府推荐,经全村老人举手通过当选。
嵩溪村养老服务站大楼投资220万元,上级政府补助60万元,其余的都是自筹款。自2014年起,老年协会为全村老人提供免费午餐。经费来自村内住户和社会各界捐款捐物。捐不起钱物的人家,会主动提供劳务。此外,老人还有多种多样的体育和文艺活动。每逢重阳节和春节,老年协会组织人员慰问90岁以上的老人。如果会员去世,老年协会还给送一个花圈。
与会长交谈之后,我们分头入户访问。我访问的一对老人十分不幸。女士姓王,生于1951年,2008年脑梗导致半身不遂,定为三级残疾。前两年,她跌了一跤摔坏股骨头,住院花费5万多元。去德化县医治,报销比例低于去永春县医院,大约报销了20%。她丈夫也姓王,生于1953年。原是电工,因触电摔伤。2002年做开颅手术,花费10多万元,评定为二级残疾人。民政局对二级残疾人给予每月130元的补助。2019年,二级以上的残疾证更新,需要本人到永春县医院再次检查确认。王先生行动不便,儿子又摔断脚踝骨,没有带他去重新认证,结果失去了当年的残疾补助。王女士摔伤之前曾经参加老年协会的午餐,摔伤之后就不方便去了。重阳节的时候,邻居热心地用摩托车载她去了一次。有人给盛饭,有人给洗碗,她非常感动。但确实是因为行动不便,担心再摔倒,不能参加老年协会的活动。
丈夫的行动比她还困难,一只脚已经成了歪把形。他俩每天的活动,就是在家看电视和在屋里走动。由于气候潮湿,他们住在2层,只能抓住楼梯扶手,缓缓爬上爬下。儿子和儿媳都在陶瓷厂打工,两人每月收入总共5000余元,还有一个12岁的孙子在上学。家里肯定是负债的,但是儿子和儿媳为了免除二老的思想负担,不告诉他们到底负债多少。村子里的老人如果身体健朗,日子过得还不错。一旦伤病,生活质量就落到了底层。这两位老人吃饭靠儿子做,其他活动凭自己挣扎。王先生几乎不能说话,但是能够听懂我和王女士的交谈。
搀扶王女士下楼的,就是永春县苏坑镇嵩溪村老年协会会长,他们差不多同岁。王女士的丈夫站起来太困难了,所以坐着没动。
全天的见闻让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如下两点:其一,农村亟须健康教育。健康知识的普及,既可以有效预防心脑血管疾病,也有助于减轻疾病的伤害。其二,居家养老还需匹备家居环境的适老化改造,以降低人身意外风险。
永春县湖洋镇吴岭村的公园依山而建,散步道盘旋而上,是老人社交和小孩玩耍的地方。
照片中穿羽绒服的是一位五保老人,穿衬衫的是吴岭村党支部书记。
2019年11月29日中午,吴岭村“邻里守望堂”开饭。
2019-11-29, 走访永春县湖洋镇吴岭村。湖洋镇距离永春县城25公里,原有人口4万多,以种植芦柑为主业。10年前由于病虫害,芦柑树死绝,3/4人口外出谋生,绝大多数外出者在外面开超市。吴岭村是新加坡总理吴作栋的祖居所在之地,村史馆里挂有他故乡寻根的照片。此地属于丘陵地区,近两年重又开始栽种芦柑,三年挂果,我们每人还尝了一个。现在,吴岭村远近闻名的特色,是为留守老人建立了一个邻里守望堂(老年活动站)。除了每日供应免费午餐,还有多种文体活动。它与苏坑镇嵩溪村老年活动站的明显区别,是活动室全部由村里原有的仓库或其它平房改建而成,方便老人出入往来。活动室周围,有一个村庄公园,投资100多万元,是政府对美丽乡村和乡村振兴示范点的拨款。我获得的信息中最有趣的有以下几点:
第一,“免费午餐”活动中的自组织和自选择机制。吴岭村户籍人口890,60岁以上的老人占16.4% (146)。在老龄人口当中,女性占54.1% (79)。免费午餐自2019年中秋节开始供应,每月支出大约4000元。老人们分成4组,每组值班一周,为大家做饭。平均每天中午有60人来邻里守望堂进餐。失能半失能老人的家属,可以打饭给老人送回家。我们访问的当天,见到了当值的老人,也见识了开饭时的热闹。餐食看起来清素简单,每人自取一份土豆蒸米饭和青菜汤。但饭菜管饱、热量摄入充足的进食制度安排,显然能够最大限度地包容低收入和贫困老人。收入稍高一些的老者,可以不来进餐,或是早晚餐在家自行补充营养。进一步讲,这项活动的社交功能和社群凝聚作用,明显大于营养供给功能。我访问了一位低龄五保老翁和一位单独生活的老妪,他们几乎每天都来吃午餐。
第二,通过社区内部的金融互助,支撑邻里守望堂的财务可持续性。吴岭村党支部和村委会为了维持老年服务站的运行,组织成立了一个慈孝基金会。目前的基金总额为40多万元,全部来自村内乡贤捐款。捐款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永久性捐款。还有一种是只捐利息,称为“留本捐息”。例如,承诺以1万元为本金,捐出每年的利息,连捐5年。现有的基金用来扶持本村人创业。最高贷款额为每户1万元,需要另一户担保。如果贷3万元,就需要两户担保。贷款利息一分,利息收入用于服务站活动。慈孝基金会建有微信群,财务收支都在群里发布。我们一听,这与乡村建设研究院李昌平推广的内置金融组织相似。但询问起来,对方根本没有听说过李昌平的试验。可见,农村基层社会的金融制度创新,是有其必然性的。
第三,借助订餐(村里人称为“报餐”)制度关照空巢老人。我访问的五保老人WMC是1952年生人,只进过半年学校就辍学了。他说原因有二:其一,家庭经济条件差;其二,自己读书也读不进去。他有一个妹妹,早已出嫁到城关。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都住在村里。两位兄弟各自成家,皆已三世同堂。WMC原先与母亲一起生活,老人家在84岁上去世。他自己已独居10多年,被评为五保户也有五六年了。政府每月发给他900多元五保金,都是直接把钱给他汇到农行卡上。WMC自感最近身体欠佳,总是头昏,脚也有一些浮肿。虽然天气还不很冷,他已穿上羽绒服,可是却赤脚趿拉一双拖鞋。WMC有1.5亩土地,让给村里的贫困户种菜。他不收地租,贫困户经常给送点蔬菜。WMC每月花在伙食上600多元,每年买衣服1000多元,交电费10元。他属于邻里守望堂第一活动小组,轮值时只负责扫地和拖地,既不参加做饭,也不去集体菜园劳动。最近两个月里,每月吃药花费100多元。有一次他去看病,没有事先报告午餐登记人。就餐的邻居们立即报告村委会,村干部就通知了他哥哥一起去看望(哥哥也来邻里守望堂午餐)。从那以后,即便不吃午餐,他也会事先去订餐处打招呼。
WMC自己会做饭,早晚吃地瓜粥和青菜,有时候还多少买点肉吃。他年轻时抽烟,5年前戒掉了。原因是,医生每年到村里为老人体检,告诉他只有戒烟身体才会好起来。县民政局给60岁以上的老人发放老年手机,他没有领取,因为不会用。我问他现在想不想要,WMC回答,他已经改变主意了,因为村里的老人差不多都用手机,联系起来方便。
第四,尊重生命周期,量力而行办理红白仪式。永春农村的老百姓,非常尊重医务人员的说法。如果得了重病去医院,大夫说治不好了,就拉回家,为的是叶落归根。临终患者或者住在祖厝,或者睡在自家房前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很少有人为了不能治愈且不可控制的疾病,没完没了地花钱。善后仪式,一般根据逝者遗留的现金或其家庭财力办理。在吴岭村,红白仪式均以村规民约为限。例如宴请不超过15桌,每桌10人。2019年,办红事请客,每桌不超过800元;办白事,每桌不超过300元。红事上菜13道,白事餐饮四菜一汤。办红事的人家往往捐300元或是送些猪肉给邻里守望堂。
第五,老年人及其子女都为免费午餐活动捐钱捐物。我还访问了一位79岁的老妪ZWH。她丈夫去世,有4个儿子,全都外出谋生。其中两个开超市,另外两个打工。ZWH每月有123元城乡居民养老金。每到年底,每个儿子给她500元,一共2000元。4个儿子各自成家,ZWH独自在老屋生活。她很喜欢参加邻里守望堂的活动,分在第2组,共10人。每次轮值,组里有七八个人来做饭和吃饭。剩下两三人行动不便,在家就餐。她的4个儿子都曾给邻里守望堂捐款。村里外出谋生的人认为,活动站照顾了自家老人,或多或少都应该捐款捐物。郑女士在老屋附近种一点儿菜,除了自己吃,还拿一些到集体厨房。她视力不好,值班的时候只是摘菜和扫地。以前每天在家做一餐吃三次,现在一天做两次饭,蒸地瓜,煮稀饭。她还养了七八只鸡,偶尔吃鸡肉和鸡蛋补充营养。ZWH见我满头白发,很快视为同道。谈话结束时,邀我一起到邻里守望堂吃午饭。我连连道谢,跟她握手作别。
二、城市化进程中农村转型人口的长期照护 1988年秋,我陪德国同行到当时的武进县调查。一见那大片的水稻,他们就啧啧称赞:“这是世界第一流的农田管理!”三十多年过去,农田已然少见,这里成了中国工业化城市化进展最快的地域之一。17个乡镇(街道、开发区)的户籍人口将近99万,其中60岁以上的老年人约占25.4%(25万多)。特别是,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达3.5万多。养老照护的需求,明显高于欠发达地区。2019年12月4日,我们访问了公办公营和民办民营的养老院各一家。前者是武进区和湖塘镇政府共同投资的,名叫“夕阳红康乐中心”;后者名叫“金东方颐养中心”,是一家大型的高端养老机构。入住“金东方”的绝大多数是城里中上收入水平的老人;入住“夕阳红”的既有企事业单位退休人员,也有农村失能老人和残疾人。我们从“夕阳红”获得相对完整的入住老人和护理员工数据,足可以用于今后的研究报告,这里暂且按下不表。接下来,仅整理一些颇具常州地区特色的信息。
2019-12-05,上午走访社保基金管理中心和民政局,午后走访南夏墅街道南淳社区。访谈中收集到的新颖信息,一是长期照护保险(简称长护险)试点情况,二是政府购买服务的做法延伸到社区。
首先,制度设计和试行中的深入学习和精细实践,令人印象深刻。武进区自2018年下半年启动长护险试点,覆盖常住人口110万人,设定缴费标准为每人每年100元。这其中,个人缴费30元,医保基金划拨40元,财政补贴30元。除了筹资总额1.1亿元以外,由于职工医保基金相对宽裕(余额30多亿元),划拨了6亿元(大约20%)充实长期照护保险基金。评定受益人的程序,参照上海市的制度和常州市儿童医院的实践,并结合本地情况设计。原则上,根据评定标准、病种确认和康复观察的结果,综合判定受益人。实际操作中,一是建立专家库,吸纳医疗和照护方面的专业人士55名。二是自2019年2月28日受理申请,逐一上门评定,收集信息200多项。三是双盲抽取申请人和评审专家。四是将信息传输到上海的长护险服务器,根据计算分析结果划分六级失能标准:1~2级为轻度,3~4级为中度,5~6级为重度。对于重度失能者,给予基本生活照料和医疗护理及家庭病床补贴。
其次,长护险与医保相衔接。重度失能者若处在治疗期,发生的医疗费用按医保规定报销。倘若在非治疗期,居家照护或利用家庭病床,每天可得照护补助40元,同时家庭病床每月以450元为限,报销医疗护理费的60%。如果不出院,每天的照护补助为35元,医药费报销60%。
再其次,重度失能者的照护补助与最低生活保障金发放相衔接。我们在武进区民政局了解到,农村五保老人当中有420人入住养老院,30多人居家养老。另外,还有1800多个低保户。五保户和低保户的医保及长护险缴费都由财政承担,在这两类住户中,重度失能者发生的医疗费用由医保报销,护理补助领自长期照护保险基金,生活补助金和医疗救助金由民政部门发放。
最后,政策实施中的财务审慎和相机调整。武进区的长护险,最先瞄准的是重度失能者,即为最需要护理援助的人。截至2019年11月底,评估团队登门测评了4000多人,最终筛选出2252名受益者。在发放护理补贴的四个月里,共支出1800万元。根据现有的基金规模,社保中心计划2020年将受益面扩大到半失能群体,受益者规模增至4000~5000人。
我们在调查中还注意到,政府购买专业化服务,在常州一带已成普遍现象。例如,武进区社保中心把长期照护保险的业务委托给保险公司经办。通过招投标程序,选定了四家保险公司。由太平洋保险公司牵头,与人保财险、中国人寿和泰康人寿保险公司合署办公,组成30多人的业务团队。武进区社保中心拨付一年经办费444万元,四家保险公司所得份额依次为70%、5%、10%和15%。
又例如,高新区的社区/村级居家养老服务站,将于2020年全部委托专业服务公司运营。我们走访的南淳社区和龚家社区的服务站,已经由专业公司管理。两个社区皆为农村拆迁人口安置地,每个服务站的面积大约600平米,配备了全新的硬件。政府对一个服务站投资80万元,一年拨付管理方14.7万元运营费。据受访的运营方经理LSH先生介绍,目前接受上门服务的老人仅500~600人。服务规模只有扩大到3000~4000人,公司的收支才可能持平, 预计亏损的状态大约将持续5年。
走访服务站的过程中,我对以下三项事务尤其感兴趣。第一,高水平的信息管理。两个服务站的前台都有一面电子统计信息屏(互联网+社区居家养老服务平台),面板上包括签到、订餐等多种服务栏目,以及当日和累计的数据。只需点击选项,人口特征等相关指标的实时统计便一目了然。仔细一问,方知这家服务公司的总公司原是做软件外包业务的,至今还有一家软件开发分公司在武进高新区营业。
第二,适老器具。服务站里的健身器械、乒乓球、台球、象棋、麻将和扑克牌桌,以及电视室和日托间等,在各地的老年活动场所或多或少都已配备。倒是南淳社区服务站里的腿脚保温及足底按摩桶,极具南方特色。保温桶的外形颇似小学生课桌,桌面有电子调节开关,可选择温度和按摩强度。一位81岁的老妪舒适地坐在桌前,双腿顺着针织封套的两个圆孔伸进桶内,享受着温暖的按摩。她指点着调节器解释,每天只来此一次,每次保温按摩40分钟。问她为何不多来坐坐,老阿姨羞涩地回答:“不好意思呀!大家轮着按摩嘛,40分钟足够了!”
第三, 政府专为高龄老人和重度残疾人购买上门服务。为80~89岁的老人,每月购买200元的服务(保洁、烹饪、理发,等等)。为90岁及以上的“介护”老人,每月购买300元的服务;为这一年龄段的“介助”老人,每月购买价值200元的服务。第三方运营公司,还尽可能吸纳具备劳动能力的残疾人参与上门服务。这些措施,大多在我拜访中学好友的父亲时得到证实。
武进区南夏墅街道南淳社区养老服务站的腿脚保温及足底按摩桶(2019-12-05)。
武进国家高新区龚家社区居家养老服务站的互联网+服务平台显示屏(2019-12-06,常州皓月朝阳健康管理咨询有限公司董晓炜摄)。
顺访常州L老伯。LJ是五十多年前我在陕西上初中的好友。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她家随厂子搬到渭南,我还专门去拜访。LJ的父亲和弟弟用猪骨头当诱饵,到河里钓了些大小不等的虾做菜。家里还煮了挂面招待我,L伯伯发令:“快给朱玲的碗里放一块猪油!”虽然我没有往面条里直接放猪油的习惯,但是在那缺肉少油的年月,对此优待分外感动。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到武进就想登门拜访老人家。跟LJ通话后,她专程从南京赶来常州相聚。
2019年12月5号下午访问南淳社区后,我和发改局的小方乘车去L老伯家。快到的时候发了一条微信,车进大院,就见L老伯和LJ在院子里等我们。他住的社区临近一条河,听说名叫滆河,连通长江和大运河。河畔有长长的步行道,L老伯每天和老伙伴来此晒太阳和散步。趁着太阳尚未完全落下,我们赶紧请小方给拍了几张合影。
滆河岸边(武进区发改局方丽媛摄)
L老伯现在的社区属于三井街道,原来的农地全部被征购,用于常州市政府的建设。他在乡下的两层小楼被征地,政府给了拆迁补偿款,又以优惠价格出售给他一套两居室的安置房。小区里全部住的是农村拆迁安置人口,绝大多数以前就认识,现在都成了熟人。十多年前拆迁的时候,L老伯和李伯母的户口从渭南迁到了常州,否则拿不到拆迁补偿房。
L老伯生于1925年, L伯母是1927年生人。L老伯的养老金由渭南社保机构发放,每月4000多元,由最小的女儿(家在洛阳)管理。李伯母不习惯常州寒冷潮湿的冬天,因而住在西安L家老三那里,L老伯的生活完全自理。三井街道对90岁以上的老人,每天提供免费午餐。他习惯享用自己做的饭菜,没有接受供餐服务。街道还为90岁以上的老人提供每周两次的保洁服务。他看到打扫卫生的是残疾人,认为自己比人家还能干,因而也谢绝上门保洁。我跟他说,一定要接受残疾人的服务,让人家挣一份工资。L老伯听了,不置可否。
他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钟走路。走一个小时回来做早餐:6个馄饨,1个鸡蛋。他一次包上许多馄饨,冻在冰箱里。还包了一些汤圆,调剂着吃。有时候吃点方便面,主要是为了吃味道。此外,买麻糕当调剂。中午吃米饭,喝米酒,辅以鱼虾或牛肉。还买猪骨头,用来炖汤喝。每天吃一盘青菜,例如芹菜,油菜,或者菠菜。晚上吃的跟午餐一样。他并不午睡,下午两点出去晒太阳,或者看别人打麻将。晚饭之后,出去溜达一个多小时。晚8:00回来看电视,9:30以后就寝。L老伯的洗手间虽然宽敞,目前为安全计,他并不在家洗澡,每周去一次澡堂。如果天气太冷,10天去一次。每次60元,包括搓背和剪指甲。
夏日里,左邻右舍一起请酿酒师做酒酿。这张照片是LJ发来的,穿背心的就是L老伯。
L老伯的一间房子里,一溜并排三口酿酒缸。
我一进L老伯的门,就见客厅里放了一口大缸,原来是他酿酒用的。2019年,此地的江米280元100斤。邻居们联合起来请酿酒师在家门口制作酒酿,连蒸熟带下酒曲再出酒酿,每100斤江米的加工费为70元。做的好的,100斤江米出100斤酒酿(醪糟)。L老伯拿回家里,再做第二次发酵,100斤酒酿出50斤米酒(像是黄酒)。他倒出一点儿请我品尝,味道真不错!L老伯给装了满满一大瓶,我本想带回旅馆餐厅与他人分享。可是返程堵车严重,司机师傅此前在楼下等待,路上又开车辛苦,下车前我就把米酒送给了他。师傅挺高兴,因为他也是常州人,喜欢喝米酒,更乐意分享九旬老翁的劳动成果。
L老伯把雪碧空瓶用来装米酒,倒到碗里少许让我尝尝。
L老伯自制的米酒味道甜甜的(武进区发改局方丽媛摄)。
L家祖上行医,LJ的爷爷活了101岁,早就把方子传给了L老伯。他自从退休回到常州老家(原属武进县),就免费给乡亲们用中草药治病。卧室的床底下都是中草药,我请L老伯打开一包看看,是活血化瘀用的。他擅长医治妇女病,寒疾,头疼头昏,以及贫血。社区到现在还专门批给他一小片地种草药。L老伯一共种了三种草药,其他的草药都是自己掏钱买的,配药给乡亲们吃。得益的乡亲,往往送他些香烟。聊天的时候,他正想打开一包中华烟过过瘾,就被我坚决制止。
L老伯很高兴我去拜访。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珍藏的剪报复印件,让我找一找,看他在哪里。原来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作为陕西省劳动模范参加全国科技大会的报导。我很快就找到L老伯当年的照片,虔诚地把关于他的介绍念了一遍。
认真朗读L老伯的技术创新事迹(武进区发改局方丽媛摄)。
常州一带的地方政府对老年人的照顾周到细致,三井街道给90岁以上的老年人发了8件适老用品,其中一件是带有警报器和手电筒的拐杖。L老伯虽然用不着,但是他会用。而且连连称赞,“乡政府”(他对三井街道的称呼)对老百姓的服务很到位。L老伯不但走路没有问题,听力也很好。我和他对话流畅,只有个别词语需要LJ翻译。我们告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是他坚持要和LJ一起把我们送上汽车 。见到如此健康独立的老人和中学时代的好友,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太圆满了!
这把拐杖轻便稳当,手柄是个手电筒。手指方便地按下一个开关,电筒就亮了。触动另一个按钮,警报器不但大放红光,而且鸣叫不停。
2019-12-06,走访常州市武进国家高新区龚家社区。这是一个全部土地被征用的农村居民安置社区,内有高楼15座。就行政组织而言,安置前为龚家村。如今社区内还有一些非龚家村的安置人口,称为“非原住民”。拆迁安置的村民都已得到城市户籍,农户也变成了城市居民户。龚家村原有耕地1000多亩,征地款每亩20多万元。至于此后的“招拍挂”程序,就与村庄无关了。村民原有住房的拆迁款,平均每平米1500元。每位持有当地户籍的拆迁人口,可从安置社区新楼购买40平米的住房面积,每平米大约750元。被征地村民把拆迁房和安置房价格的倒挂差额,视为政府分配给个人的失地补偿。眼下,龚家社区常住居民7500多人,原龚家村户籍居民2280余人。
龚家社区现有两个工业园,由此得到的资产收入为每年600多万元。收入的一部分,用于被征地者过去参加的土地股份合作社分红。2018年,分红最多的每人730元,分红最低的每人80~90元。余下的资金主要用于保安、保洁、维修和居民福利。龚家村的原住民享有所有福利,非原住民可享部分福利。例如,免费参加社区养老服务站活动并使用其中的设施,重病重残(二级残疾)者每季度得到价值110~120元的水果和鸡蛋。
我们参观养老服务站并座谈后,分头入户访问。社区工作人员也分头引路并担任翻译。分管民政的小H业务极其熟练,我们提出走访获得长期照护保险的病残人士,或是失能半失能老人。她很快拉出名单,并与候选者家庭联系。武进区是长护险试点,小H负责帮助申请者备齐登记材料。她介绍,登记者8人,但只批准了3人。其中两人仅领取了4个月的补助就去世了,还有一人被女儿接走。补助标准:居家全失能者每日照料补贴40元。
小H陪我走访的是一位“非原住民”半失能者,他母亲C阿姨得知我们要来,四处寻找儿子而不得。我就先跟C阿姨夫妇聊天。C阿姨的老伴是1935年生人,耳背且沉默寡言。C阿姨是1940年生人,富有亲和力,主谈的是她。两位老人育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是1963年生人,原在企业开铲车,因病半身不遂。他52岁的时候(2015年),在家突发丘脑血管瘤爆裂。亲戚给送到乡镇卫生院,大夫发现治不了,马上叫120救护车转到常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过来还是留下后遗症,每天发病,浑身抽搐。他可以自己挪动,也能用调羹吃饭,但彻底失去劳动能力。大儿子开铲车的时候,每月大约有3000元左右的工资。半身不遂后评定为二级残疾人,最初每月领取残疾人生活补助金800多元,现在增加到1200多元。儿媳已退休,每月有2000多元的养老金。退休后她去药店当营业员,每月还能挣点钱,和养老金加起来,收入不到4000元。
C阿姨在大儿子家聊三代人的收入。她经常抽空去老年活动站(龚家社区养老服务站)转转,身旁的丈夫耳背,不大去社交。但他熟悉活动站的刷卡签到程序,还展示了他的电子卡,即一枚蓝色的小圆牌(2019-12-06,常州皓月朝阳健康管理咨询有限公司董晓炜摄)。
C阿姨和丈夫读过私塾和小学,大儿子初中毕业,儿媳高中毕业。孙子曾在南京东吴大学读研究生,今年7月份毕业,进入华为公司当实习生。孙子读书期间,C阿姨两口每年给他5000多元。大儿子夫妇给多少,老两口不知道,至少不低于5000多元。孙子毕业后挣多少钱,两位老人也不清楚。
2011年,C阿姨夫妇每人出了3万元买了退休保险,这是武进县政府给老年人的福利。他俩的养老金从每人每月1000多元起步,现在增加到每人每月2000多元。老两口也参加了城乡居民医疗保险。如果住院,可报销80%~90%的费用,如果平时买药,就自掏腰包。(我们在武进区社保中心了解到,每位参保者每年的门诊药费报销一般不超过650元。200元~1500元的门诊药费,可报销50%。)
C阿姨夫妇住一套80平米的两居室房子,明亮宽敞,房号702。她大儿子一家三口,住120平米的套房,干净整洁,房号801。安置房的得房率比商品房高,80平米的得房率是90%,再大一些的房子得房率约为85%。拆迁分房的程序是,按户口本计户,一户只能选一次,先到先选。C阿姨吃完早饭就去选房,相中702。她儿子上班,晚餐后才去登记,就只剩8层的房子了。当地人讲究“七上八下”,偏好第7层,取其蒸蒸日上之意。没想到儿子因病致残,老两口每天负责日间照料。我们入户时,她已准备做饭。有家菜店开张优惠,她去买了菜。平时,白萝卜和胡萝卜一块钱一斤,青菜每斤八毛。当日,所有的菜都是三毛捌一斤。
说话间,C阿姨的大儿子艰难地挪进门。老父亲赶紧过去搬凳子,帮助他落座。这是一位身材适中面相英俊的男子,可是一只手的五指不停地轮番摆动。本以为他是在活动手指,一问方知,那些动作完全不受控制。病人对话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情绪极度沮丧焦躁:第一,他曾每日抽烟喝酒,抢救过来后全都戒了。在康复医院努力锻炼一年,都可以打篮球了,病情却突然恶化,半边身体发僵,再也未能恢复。第二,天寒之时,每日抽筋,嘴巴歪向一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第三,穿脱衣服和洗澡,全靠媳妇。上厕所小解尚可自己慢慢来,大解还得要别人帮助。媳妇上班,他只能到母亲这边吃饭。第四,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各种安眠药都吃过,还是睡不着。第五,大夫已经明说,半身不遂治不好了。他现在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
C阿姨家:她大儿子刚进门(2019-12-06,武进区发改局方丽媛摄)。
看到病人毫不掩饰的痛苦,我劝解道,能否平静下来,想想怎样使身体不要变坏。他脖子一梗:“想不了那么多了!”告辞之后,我们一行人不约而同地感叹:“幸亏老两口身体还健康。”窃以为,这个案例一是显示,失去健康,真能让人生不如死。二是说明,仅仅给予老弱病残者生活服务是不够的,专业化的心理辅导不可或缺。在病残情况下,强化健身训练,无疑有益于维护身心平和。即便情况不能转好,还是有可能延缓状态的恶化。当然,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疾病的治疗,都需要患者具备治愈的渴望和积极主动的配合。此外,心理辅导也需医保和个人分担费用。有位朋友告诉我,她在加拿大的医保仅负担每年800加元的心理咨询费,只够见4次心理大夫,超过部分自负。
(注:文中未标明摄影者图片均由朱玲老师拍摄,文中配图未经作者许可,请勿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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