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我尊敬的教授问:人类分明进入了一个经济大时代,为什么经济学者对这个大时代的转变反应迟钝?这个问题让我想了很久。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观察经济大时代,往往有特别的困难。没有深入可靠的观察,分析难有用武之地。借着今天在《经济观察报》的专栏开工,说说我的想法吧。
究竟是不是一个经济大时代呢?让我们从最近一则财经新闻说起。5月18日,美国宣布对四类中国纺织品设限;同一天,欧盟宣布对两类中国纺织品实行“紧急特保”;两天后,中国财政部公告,自2005年6月1日起上调纺织品出口关税。需要提点一下:纺织业是中国最普通不过的行业,中小民营企业当道,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高科技。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当,却要劳动世界上最强大的三个政府为它费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无意评说事件本身。我们要问:这样的事情过去有没有发生过?当我们退到很远的位置来看事情的全局,应该不难举证经济大时代的转变。
岂止一个纺织业!排头看去,玩具、制鞋、箱包、打火机、眼镜、文具、礼品、自行车、摩托车……都是很普通的产品,没有哪样发达经济真的不会制造。可是似乎转眼之间,“中国制造”就铺天盖地而来。单论制鞋,当今中国一年造鞋60亿双,占全球总产量的一半。这样的事情过去发生过吗?
也不单单是劳动密集产品。美国《商业周刊》今年有一期封面文章的题目是“中国价格(China Price)”。何谓“中国价格”?据称“这是最让美国工业界胆战心惊的词汇。你必须把产品售价削减30%,否则就将失去顾客。”这份杂志举证受到冲击的美国行业,从机械模具、网络设备到液晶电视,统统不再是传统的劳动密集产品。事实上,今天全世界2/3的影印机,50%的微波炉,2/5的个人电脑,1/3的电视机和空调,25%的洗碗机和20%的冰箱,都是在中国制造的。这样的事情,过去肯定从来没有发生过。
卷入全球经济竞争的更不是只有中国。放眼世界,印度、俄罗斯、越南以及东欧、拉美和东南亚许多国家和地区,纷纷开放,参与全球化的经济竞争。诚然,中国开放最早,取得的成就令人瞩目。不过你要是和我一样相信,中国的经验包含着普遍性,那么可以推断,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全球竞争的深入,世界经济版图还要发生进一步的巨变。实际上,印度的软件工业已经独领风骚;“越南制造”的产品也摆进了欧美许多连锁商场——后起之秀的竞争优势实在多姿多彩。
的确,取一个角度看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普通民众卷入全球范围的经济比赛——我们不难看到一个经济大时代的来临。纵论工业化以来的天下大事,英国领导工业革命时,人口以百万计;美国急起直追时,人口以千万计;日本和东亚“起飞”,人口规模以亿计;到了中国、印度、俄罗斯等国家的开放和卷入,人口规模以10亿计。知识、资本、技术、人才、产品和服务在几十亿人口的全球范围内如此大规模地流动和重组,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
观察这样一个可称之为千年变局的经济大时代,有哪些困难呢?我以为基本的困难来自于观察世界的态度。经验是这样的,一个对世界有一大套先验看法的人,没有可能认真观察世界,那就什么也不要谈了。
第二个困难,人们常常高估自己的预计或规划能力,对普通人在市场体制约束下的自发经济活动,在不经意之间就看低了。而我们进入的这个经济大时代,主角正是在全球市场上从事发散活动的普通民众。很具讽刺性意义的是,当今真正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中国产品,差不多都是过去多少年被批评为“低水平重复建设”、“恶性竞争”、“缺乏整合”以及更早时期所谓“以小挤大”、“浪费资源”的产品。可是,今天中国经济被世界看重,靠的就是背了无数骂名的竞争性行业的产品。想想看,搞过那么多庞然大计,有谁规划过中国年产60亿双鞋?
机缘巧合,我当年曾在杜润生先生指导下调查农村的改革和发展,对农民自发选择的伟大力量,从来不敢小看。是的,仅仅产权界定和市场开放这两招——那是农民的创造——就使多少年“短缺”挥之不去的中国农业,变得时不时就出现“卖难”。农业如此,农村工业如此,城市开放的工商业也如此。倘若问,清楚的产权加市场开放能不能刺激竞争力?我的答案肯定,寸步不移。可是几年前听说温州的打火机占欧洲市场的70%,我还是高兴地大吃一惊;今年知道中集集团生产了全球58%的集装箱,又高兴地大吃一惊——想像力实在不够用。
这就带出了观察大时代的第三个困难:虽有大体正确的推断基础,但就是推不到尽头。我们一定看漏了某个重要条件。那是什么呢?是知识!原来,经济行为的激励机制对头之后,还要加上知识的转播才能提升生产效率和产品品质,转化为持久的竞争力。知识的获得、掌握和运用需要一个过程。中国工业的全球竞争力在1990年代后变得明显,应该是大规模工业制造和组织知识普及的结果。目前国内各类人士学习热情高昂,知识在中国的普及方兴未艾。只要政府和行政垄断部门的改革有实质性推进,人们不再浪费很多精力“学习”寻租,我们应该怎样估计中国经济的未来潜力?
最后的困难是,“见树木易,见森林难”。要认识经济大时代绵延全球的“森林”整体,难上加难。不妨向亚当·斯密讨教吧。他出生在一个大时代的开端,对那个经济时代有广泛和深入的观察。最重要的是,他把问题集中在分工和市场协调的框架里来处理。就是说,理论是从树木见森林的向导。可是我们要有一个什么样的一般性理论,才可以把具有极不相同的要素成本、制度费用和知识水平的全球几十亿人范围的经济竞争,放到一起来处理?
每想到此,总感到紧张刺激又力不从心,怎样也拿不准问题的重心。情形彷佛是辛弃疾写过的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连营吹角。”于是和编辑商定,栏目就叫“挑灯看剑”,用于发表一些对经济大时代观察和思考的文字.
( 周其仁: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 05-05-30 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