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标题]武训的理财兴学之道
[内容提要]武训兴办义学而被载入正史,因其特殊身份与不凡功绩而成为备受赞誉的历史人物。但武训并非通过行乞所得兴办义学,他是一位理财高手。他靠出卖祖产进入金融市场,在商业放贷、小微放贷、代理人放贷中有效控制风险,成功获取金融收益;并以“义学正” 法人产权主体来合法募捐和投资土地,以土地未来收益支撑义学的长期发展。他在资本与土地收益之间腾挪转换,在长期收益与短期收益之间有机组合,得益于在兴办义学的目标下,充分利用民间金融工具、地权市场和法人产权制度整合市场及社会资源。
[关键词]武训 义学 理财 行乞 法人产权
[作者及简介]龙登高,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学研究所教授。王苗,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经济学研究所博士后。
[期刊责任编辑]王小嘉
·连载1·
武训(1838-1896),这位生活在鲁西北地区的乞丐,因其累毕生之财力,兴办了三所义学,得以青史留名,入《清史稿》孝义列传,有“千古奇丐”“千古义丐”之称。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受到了晚清政府的嘉奖,民国政府的颂扬,近代诸位教育家的盛赞。1950年电影《武训传》上映,1951年,电影错遭批判。拨乱反正后,1986年国务院作出为武训恢复名誉的决定。
以往对于身为丐者的武训如何累积财力、实现兴学一事,强调他依靠乞讨、辛苦积累。然而,兴办学校对晚清地方政府和富商大族来说都不容易,兴建校舍,聘请教师,长期运营,耗资巨大,管理复杂。而且既为义学,意味着不会有任何学费来支持学校的运营和持续发展。实际上,武训是乞丐固然不错,但他创办义学的钱财,却绝非靠乞讨累积起来的。他其实更是一位理财高手,这一点较少引起人们的关注。如果忽略这一关键,将会形成误导,也可能造成对传统社会的误读。
本文不再着眼于其乞丐身份与兴学事业,而是聚焦于他究竟通过何种手段实现钱财的聚集,挖掘其理财与经营之道。武训为义学留下的财产,遍布三县,包括土地、房屋、店铺、生息资本等,计有:堂邑县柳林义塾地230亩,义塾房屋1所,计20间;临清州御史巷义塾地7亩,又铺房3所,又存铺生息京钱130万文;馆陶县杨二庄义塾捐助京钱30万文。全部资产折钱合计约10625.8贯。如此分散而多样化的庞大资产,并非乞讨所得,武训的理财与管理之道确实值得关注。武训在资本与土地收益之间腾挪转换,在长期收益与短期收益之间有机组合的能力,令人颇为惊讶。从武训理财兴学的角度进行探讨,不仅能深入挖掘武训其人其事在精神层面之外的价值,而且由此折射出传统时代财富积累之道,以及民间兴办学校与公共事务的途径。
一、初将土地变现为资金,继以资本放贷生息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出卖祖产向来都会被视为数典忘祖的不耻行为。因此,将土地变现为资本,这在当时是少之又少的。出卖土地转化为亟需的商业资本,需要勇气与胆识,仅在商人阶层偶可见之。然而,同治初年(1862)武训毅然将祖传的4亩地变卖,得京钱12万文,连其历年所积,共21万文余,作为本金请人代为放贷生息。210贯,三分利息,一年下来利息是210×3%×12=75.6贯钱,利上滚利,为数可观。出卖土地转化为生息资本,风险很高,武训一例是极为罕见的,也唯武训才有此破釜沉舟立志兴学的勇气。至光绪十二年(1886)冬时,“统计所生息之钱,除买地230余亩外,本利尚余钱2800贯。”24年间,武训已经将最初210贯的原始资本经营扩大为7000余贯。资本放贷生息是他实现财富积累的重要途径。
由于金融工具稀缺,资本供给不足,传统时代放贷的利率较高。 武训既有大额的商业放贷,也有零碎的小微放贷,“他把整注的找娄峻岭和杨树坊等人替他经营,零碎的自己放。”他特别注重资金的流动性,不让资金沉淀下来,“五百钱也不肯存在身上,隔一天就看涨。”武训放贷,有其眼光和高明手段,其放贷生息的经营之道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其一,重视商业放贷。关于历史上商业贷款的研究比较薄弱,实际上商业贷款可能是传统历史时期贷款的主要流向。武训“常放钱给殷实铺户,三分行息,按月结账”,“无论在堂邑,在馆陶、在临清放债,其利率都是当时的最高标准,月利三分”,“一吊钱每月要三十个制钱的利”。武训的商业放贷主要是贷给当地的铺户。他所在的山东临清,因地处京杭运河,在明清时期漕运兴盛时,成为华北商业中心。虽然清代后期随着运河的淤塞以及黄河决口与改道,漕运日益衰微,临清不复其盛,但其余脉仍然延续,为南北货物交流之地,粮船络绎,市场较为活跃。据《调查记》,单是兑换元宝、碎银、放款出帖(银票)的银钱号( 包括小的钱铺)就有七八十家,最大的三家是:马市街的“际元”、锅市街的“聚兴”、青碗市口的“永亨增”。
商业贷款通常有一定规模效应,而且武训选择品牌大银号,风险相对较低。“成十吊的钱,放给临清的银钱号、商店和地主。”特别是那几家大银号,武训与他们均有来往,把钱放给这些票号或是他们所开设的字号;存放钱数每次约二三十吊,或五六十吊。武训经常出入徐家大院(大夫第),“徐是大地主、大豪绅,又是大银号‘际元’的老板。武训常去‘际元’存款,出入‘大夫第’。”武训还选择大商人施善政为他理财。施是当地数一数二有钱有势的人物,是临清钞关包税者之一。钞关是明清时期设在地方的税务机构,临清为运河沿线钞关之一。武训在临清的财产,有相当一部分是交给施善政等人去放贷的,其去世后统计:“ 临关经书等使库平银六百两,二分二厘行息,凭折取利,有卷可查,系冯长泰承管”。
一个乞丐与这些富商大户有生意往来,而且是其资金放贷者,显然此时的武训已然是一个民间金融家。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富商大户的确不理睬这个乞丐,武训跪下磕头,在杨树坊家曾连跪数天,“蓄满十贯,即跪求乡耆代为储存,藉权子母生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武训一个个敲开了当地头面人物的高门大院,能够“把整注的找娄峻岭和杨树坊等人替他经营”。
商业贷款是一个明智的策略。一是相对于面向穷人的小微放贷,商业放贷的风险毕竟要低一些。穷人往往是生活借贷,很可能是难以偿还的。二是依托大商家品牌经营,降低风险,还贷能力较有保障;三是商铺资金需求规模较大也较稳定,放贷的信息搜索成本较低,单位成本低。武训选择当地最大的几家银钱号以及请施善政、杨树坊等大商人放贷,从而获利稳定而丰厚。
其二,小微贷款,不惮细琐。“整注”的商业放贷之外,“小注”放贷武训也绝不放弃,武训去世后在临清遗产中,零户贷放1000余吊。“武训在他们村上乞钱,当人家不给他,说没有钱的时候,武训马上掏出钱来说:‘我有钱,我放给你。’”他在其双重身份中随机应变,一面是乞丐,一面是金融家。这种小额贷款对于解决穷人贫穷的根源至为重要,尤努斯就以小额放贷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尤努斯放贷的利息很高,有的超过20%,属于高利贷。但对于穷人来说,资本供给不足与金融工具稀缺,无处贷款才是最大的困难,正所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其实小微贷款风险高,而且成本高,一般金融机构不愿为之。增加针对穷人的小微放贷资本供给,就成为扶助穷人的一种途径。
其三,代理人放贷。武训请银号与富商放贷,可以视为他选择富商银号作为其资本放贷的代理,当然也可以视为面向铺户和银号放贷,因为铺户和银号每个月都得向他支付利率。小额放贷者通常选择代理人。一是因为小微放贷的客户非常零星分散,代理人更容易掌握贷款人的信用与信息,以解决信息不对称的困境,二是因为还贷不易,需要多种手段频繁追讨,甚至施之暴力。在临清镇,其合作代理人有校场村大地主李惠兰、河西地主李廷扬,还有上文提到的临清钞关的施善政。武训还把钱放给一个叫吕腊月儿的“ 地痞流氓”,经常通过他放贷给下街卖包子的、做小买卖的、卖纸元宝的等小生意人。药王庙街,常见武训三天两头去放账收账,但都是小注的。
武训善于选择各色代理人,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其管理能力。当他以“义学正”之名兴办义学广为人知后,代理人其实也成为武训筹集资金办学的伙伴。
其四,重视信用与风险控制。武训常年周游乞讨,了解客户的信用,在选择放贷时较能把控风险,并相机选择相应的经营策略。有一个卖鸡肠子的小贩,老婆是个赌鬼,经常用武训的钱,每次数目不超过两吊,利息三分,武训怕她坑账,每次只放一个月。这其实是以短期放贷来规避风险。
武训重视信用,经常通过地主、绅士、银钱号等信用高的机构、个人放贷。对于这些风险相对小的大品牌机构,武训选择长期放贷与规模放贷。他自行放贷时,选择能够回本付息的“好户”——相当于他评估的“信用分数高”的客户来放贷。武训放贷还有一条附带的原则,必须是“够三辈”的人家,债务人死了,还可以找他的后代算账。或者说,这是武训考察信用的一种方法。
对于穷人或低信用者,没有抵押品,武训不会轻易放贷。如果穷人要借他的钱,就必须有抵押品,通常是“指地放贷”。据《调查记》,馆陶县汪信远十几年借武训的钱,最后还不起,将“四十亩地和九间房子折给武训”。张玉池的曾祖父借了武训的钱还不起,便把地当给武训。武训放贷讲市场规则而不顾亲戚关系,“认钱不认人”。武训是唐勤习的舅爷爷,唐勤习的父亲求武训借给他十吊钱,武训不同意,坚持借钱就得要抵押品,他向唐勤习的父亲说:“行呀,你指给我哪一块地吧”。
最后,资本放贷的同时,投资铺房。武训眼光独到,善于发现机会,着眼于未来,他曾放过一笔钱(10吊左右)给两个管理运河闸门的闸夫,以其河岸小屋作抵。远离闹市的临时建筑,武训却能发现其价值与潜在升值空间。闸夫借了这笔“驴打滚”后,再也无力偿付。武训执行债权,收了这间屋子,租给了一个王姓剃头户。因为这片河岸经常有船夫歇脚,于是剃头户便在运河口上开了剃头铺。武训按月去收房租,每月800文。他还当下铺房一座,当钱100吊,每月租价两吊400文。
以往关于资本放贷或者说高利贷的研究,形成一些既定印象。实质上,高利贷始终有其存在空间与内在逻辑,以其需求偏好和资本偏好满足某种选择,是多元化金融手段体系中的一种高风险的民间借贷形式,其他金融工具难以完全替代;并以其市场定位与行业细分在多样化体系中降低系统性风险。也因此,尤努斯的高利贷非但没有被指斥为剥削,相反还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尽管武训的放贷行为在《调查记》中将其作为重点来批判,但里面蕴含的理财经营能力还是值得关注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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