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企业家的精神

    本文选自北大国发院“企业家精神与中国新商道”论坛中张维迎教授的演讲，标题为本网编辑所加。
    黄怒波是一位企业家，也是一位诗人，我很清楚。今天他的演讲各位就感觉更加像学者。有关企业家问题他提到的好多研究国企业家的名字，有好多的经济学家也不知道。从康替龙、萨伊、熊彼特，这些人对我们今天的企业家都是个非常重要的贡献。我本人研究企业家30多年，我第一篇关于企业家的文章发表在1984年9月《读书》杂志，现在已经32年了。但是我真的不敢给企业家精神下一个定义。也可能是企业家精神的一个本质，就是企业家精神一个人之所以是企业家，就是因为他是我们一般人没有办法琢磨的。
    结合这点我想稍微讨论一下，跟怒波交流一下。刚才想到的话，我原来说了一些企业家的几种精神。他说企业家做了什么，他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机会，能够想到别人没有想到的办法，于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解决了别人没有解决的问题。具有这样一种精神的人，那我们可以称为企业家，刚才讲到创新冒险，其实都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你要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意味着你的失败率非常大。我们大部分人应该说我们是可以循规蹈矩的。我们是安全既定方针办的，确实有一些不喜欢循规蹈矩，他喜欢这里，他喜欢与众不同。这种精神在今天主要表现在商业上，我们一般讲的企业家就是商业企业家。我们现在也在看政治企业家，邓小平这样的。制度企业家，社会企业家。甚至我们真正做好一个大学也是需要企业家精神的，这个校长他上去的时候校长这样，他下来的时候学校还是这样的，这个校长就是没有企业家精神。蔡元培他就有企业家精神。
    我要说一点，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企业家精神，因为我们总是会面临着一些我们没有预料的问题，我们要解决。我刚才观察到好比说我们原来在台上放一个电脑，最后我们出了问题，我们原来没预料到的，现在我们电脑放在这个地方，这也是一种企业家精神。不影响主讲人讲解的情况下，仍然我们能够在屏幕上打出字来，采取这种办法。看起来很小，但是我们觉得是一种企业家精神，不是按照规矩，不是按照程序去处理问题的。
    当然我喜欢打个比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企业家精神，但是我们不是每个人都成为企业家，就像每个人都可以唱歌，不能每个人都是歌唱家。相信在座的很多人去唱过歌，所以企业家精神还是一种特殊的人群，他在人类里面占的比例是比较小的。这是我想谈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们人类从古到今的发展几乎都可以理解为企业家精神的展现和发挥。黄怒波刚才从亚当夏娃讲起，从《圣经》的故事讲起。我更喜欢从现实的故事讲起，我们想一下十万年前人类的祖先，我们现代人的祖先智人走出非洲的时候是什么精神，谁愿意走出非洲去那个没有去过的世界，那就是有企业家精神的人。再走向其他的地方，走向亚洲、美洲、欧洲，都是有企业家精神的。在这个意义上讲，其实我们看到移民，一代一代的移民，是具有一些企业家精神的。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中国人在海外很具有企业家精神，因为不具有企业家精神他不会走出去的。你看东南亚、新加坡、美国、欧洲，在那儿看到的中国人，你可以想象地球上的人随意出去，生活艰苦、活不下去，但是可能好多人不愿意出去，喜欢在老家。但是有一个人走出去，他就不一样，所以这是一种企业家精神。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现实中也看到好多有名有姓的企业家也不少，我任务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给企业家立传的人就是司马迁，就是企业家传。这本书里列了30多位企业家，包括黄怒波刚才提到的范蠡，孔子的学生子贡等等这些人。
    我们人类长河当中企业家精神是被压抑的，在中国我们压抑企业家精神的一种主要方式就是我们的科举制度，我们最具有企业家精神的人用教育的方式、科举的方式吸引到政府，为皇帝服务，循规蹈矩下去，这是人力资源巨大的浪费。当然我们在社会上还是有一些企业家，这些企业家一般地位比较低。中国是人类历史上采取产业政策最早的国家，最长的国家，重农抑商，这样的产业政策。所以商人在历史上的地位不高，既使他可能富有，他富有之后还要买土地，买官，才能够提高他的地位。在我们的民歌里面其实也看到好多企业家，在我们陕西陕北有一首民歌，那时候的企业家从这个地方买来，到那个地方卖，过程中也有很多的辛酸，有很多的失败，甚至生命的威胁。从平遥要到俄罗斯，或者日本大阪，有些人去了就从来没回来，所以要冒很大的险。人类只有在近代，西方两三百年前开始使企业家精神发挥出来。黄怒波刚才介绍马克思共产党宣言里面讲的那个道理，如果你把共产党宣言里面的资产阶级四个字换成企业家这三个字，非常通。
    中国我们知道只是过去30多年改革开放之后，企业家精神才真正发挥出来。所以我说中国过去30年改革开放就是企业家精神的崛起。也有中国30年的历史可以用很多企业家的故事讲清楚的。但有一点，就是未来的企业家精神会什么样，熊彼特讲未来就是变得创新，变得程序化、官僚化，完全是官僚的大公司，你是科研人员、生产人员，就是创新的问题。我觉得这个不大可能，在西方我们看到创新最多的都是私人，不是大公司的。我相信未来也是这样的，任何一个东西一旦用程序化的方式可以解决的时候，用大数据，用数学方式解决的时候就不是企业家职责的。企业家职责不是用程序化的方式解决的。所以我们只是一个判断，判断不能用程序来解决的问题，我们学经济学的人都知道要自变量、因变量，目标函数，这就不是企业家做的事，企业家不可以用程序解决，同样的数据，同样的算法，不同的人得出的结论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呢？因为有对未来的一种判断，这是数据里面没有的，要靠我们脑子里想。所以十年前是企业家的事情，今天就不是企业家的事情了，变成了普通管理人员的事情。一旦企业家精神不再发挥作用的话，人类的进步就停止了，我们人类就可以进去熊彼特讲的循环经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不相信人类未来是那样的。我相信未来人类仍然是要靠企业家精神的发挥来推动的进步。我特别强调传统企业家是套利型的企业家，现代的企业家更多是创新的企业家，我们需要的所有的产品，新产品全是企业家创造出来的。200多年前人类所有的消费品10的二到三次方，今天我们任何用的东西你的爷爷都不会想到，这就是创新。创造也会丰富想象力。所以企业家的想象力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点，我想谈一下，黄怒波刚才喜欢用狼性文化来诠释企业家精神。我倒觉得容易产生一些误解，我自己更喜欢用的是企业家赚钱靠什么？传统的话就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就是给别人创造价值。如果你不能解决别人的问题，不能给别人创造价值，那你赚的钱就不是企业家应该赚的钱。不是企业家精神的内容，而是一种我觉得强盗逻辑赚的钱。像我们好多的国有企业赚钱了，不是因为他给别人带来了更高的价值，而是因为他垄断资源。我们银行赚钱了，也不是因为他给别人带来更高的价值，而是因为政府规定你们企业的钱放在银行给你2%的利息，银行把钱贷出去就收5%的利息。这个我觉得是市场的问题，你要自己信服首先要让别人信服，你要自己赚钱，首先要给别人带来好处。靠欺诈是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企业家，也不可能持续赚钱的。
    我们再看一下，我们发现某一个人变得富有了，当然有些人的富有不正当的。在真正的市场经济当中一个人变得富有，没有任何政府赋予的特权，没有欺诈，那靠什么？一定是让他创造的价值超过了他收取的费用。多出的那一部分就是消费者剩余。当我们看到一个人富有的话，又我们心里不满，包括刚才讲的民粹主义。企业家为什么富有，我们有责任的，我们觉得有责任。我觉得很简单，你富有，你不高兴。马云富有也是这样的，如果我们都不用淘宝和天猫，他很快就完蛋了。所以如果你对这些人狠的话，你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再使用这些东西。但是我们知道不会这样，因为他给我们带来了好处，我们付于他的一定小于他给我们的。否则的话没有人说这个水值一块钱，我给他一块五。所以企业家一定靠市场的逻辑，当然我强调的不是所有的企业家都是这样的。我提一个主张，就是说企业家要赚钱，要对人性有非常透彻的理解，人性的理解比你搞市场调研要重要很多。一个典型的乔布斯不搞市场调研，但是他的产品一出来就有很多人卖，因为他知道什么是人类最喜欢的最能满足人类需要的。同时我们人性有好多的弱点，我们真正的企业家不应该利用人性的弱点赚钱。什么意思呢？如果你知道别人买了你的东西事后肯定会后悔，你还忽悠他买，这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赚钱。我们平时有一些管理案例上讲，弄个梳子卖给和尚，你可能会成功的卖出去，但是这个利用了人性弱点来赚钱。当然如果和尚有女朋友的话可以买。另外，如果企业家利用政府创造的特权在赚钱也不道德的，他只是在掠夺别人的财富。
    第四点，黄怒波刚才说到了我们经济学的一些基本问题，我觉得非常重要。我们当下中国或者过去一百年来，甚至更高，有关经济社会的体制的好处都涉及到怎么看待企业家，是不是理解企业家。计划经济典型来讲他不理解企业家，尽管马克思强调了资产阶级的重要性在推动人类的发展，但其实也没有真正的理解我刚才讲的那样的企业家。西方的主流经济学家也没有理解企业家，也说我们在经济学的教科书里面，主流经济学理论里面看到的企业家，因为我们主流经济学理论这些假设就排除掉企业家。比如说人的偏好，技术给定，所有的就是技术问题，不需要判断的。只将数据输进去，按一下键就可以了。所以我们今天这个后遗症仍然存在，我们认为投资很重要，但是我们从来不想谁投资，我们觉得私人投资和政府投资是一样的，既然私人投资能带来经济增长，为什么政府不能带来经济增长呢？我们认为技术进步很重要，但是我们没想着谁带来技术进步。只要政府投入了经费，财政支持这个项目，支持那个项目，我们就可以有了技术进步了。所以这些都反映出我们忽略了企业家，而这些我想我作为经济学家我必须坦诚，经济家是有责任的。经济学家怎么忽略企业家了，我认为企业家跟其他要素不一样，要素是可以替代的，多一点资本，少一点劳工，或者少一点资本，多一点劳动，企业家是其他要素不可替代的。企业家是一，没有这个一，后面的零没有用的。至少马希尔的理论里面会提到企业家，到最后就完全没有了。为什么没有呢？经济学家越来越追求形式化、数据化。企业家所有的行为方式没有办法用数据刻画的，能用数据刻画，至少目前的数据来看就不是企业家。他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就不是企业家。但是因为我们经济学要追求这种形式上的完美，我们就不能够用数据刻画的东西讲出来。所以我们理解那个市场不是真正的市场，而是我们脑子里构造的市场。当我们主张政府做这个做那个的时候，其实我们脑子里假设的市场的不是真正的市场，是我们理论家、经济学家构造的。我们是在那个市场提出我们的政策。所以我想这点非常非常的重要，如果企业家不能够恢复他在经济理论中的地位，或者说我们经济学家不能够真正理解市场怎么运作的，企业家为什么如此重要，那我们就不理解市场的经济，我们就会得出好多错误的误导结论，就会使政府的权力不断的膨胀，控制我们生活的每个方面。
    最后要强调一下现实当中，其实企业家有两类的。一类是生产型的企业家，另一类是非生产型的企业家。生产型的企业家是创造财富的，非生产的企业家不创造财富，甚至毁灭财富，反生产型的，他是把别人的财富拿到自己的手里。所以怎么能够使得真正的生产型的企业家兴旺起来，而非生产的企业家没有用武之地，没有生存空间，就变得非常重要。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要有很好的制度改革，特别是我们要有私有产权的保护和法治，政府的权力必须大大的收缩。政府支配资源很多的情况下，好多企业家都变成非生产型的企业家，他赚钱了，但是不是因为他生产了消费者喜欢的东西，不是解决了我们社会需要解决的事情，而是因为利用了政府的权力去寻租。举个简单的例子，当然我们在政府决定支持好多的创新项目的时候，我们好多人要申请这个项目。这个时候就专门有人可以成立一个公司，这个公司不干其他的，就是帮你申请项目，然后给你编申请书，因为你没有经验，编不好，他有经验，他还有关系，如果你不通过他编这个项目的话，拿到申请的可能性很小，但通过他的话可能性很高。这样的企业就是反生产力。所以我说为了减少社会当中反生产力的企业家，或者非生产企业家行为，那我们就必须对我们政府的行为做出有效的控制，必须把政府放在法治的笼子里面，必须减少政府控制的资源。只有这样，我们的企业家精神才是正道上的企业家精神，才给我们的老百姓消费者带来好处，也给我们社会带来好处，那个时候我相信我们现在担心的好多，包括道德的虚无主义的这些问题，都会比现在要少得多，谢谢大家。
    来源：经济学家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