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三种社会体制
一九七九年伦敦经济事务研究院邀请我写一篇五百字左右的文章,谈谈“中国可能的变化”。为此,我于当年访问了广东省。访问之后我就开始思考中国社会的经济发展问题。但是要写一篇只有五百字的文章来预测中国将来会发生什么,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我对他们说不行,我不愿意给你们写这篇文章。但他们一直督促我,希望我能够给他们写一点东西。大约在一九八一年的四、五月间,我写完了文章的初稿,这个初稿大大超过了五百字,达二万多字。在把这篇文章送交伦敦经济事务研究院之前,我把它寄给了我在美国的一些同事,想听听他们的意见。芝加哥大学的舒尔茨教授,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劝我不要发表这篇文章,因为他认为经济学理论根本没有办法来预测中国。弗里德曼教授,另一位很有名的经济学家,虽然没有说不要公开发表这篇文章,但是他认为我恐怕是世界上对中国的前途最有信心的经济学家了。还有另一位著名的教授是华盛顿大学的巴泽尔,他认为我的结论可能不对,但是他认为我的理论和逻辑非常正确,里面没有任何错误,所以他说从学术角度来讲,应该把这篇文章公之于众。有很多人看过我的初稿。但只有一位教授同意我下的结论,这位教授就是科斯。于是大约在一九八二年二月我把这篇文章寄给了伦敦,他们出版了一本小小的书。在这本书里我非常肯定地预测了中国一定会实行市场经济,并且中国会有类似于私有产权的市场经济出现。到了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四年的时候,中国出现了一些现象,显示中国确实有可能转变为市场经济。因此,一九八四年时我的这本小书就变得非常有名了。
预测或解释一个经济体系的演进,这比解释市场经济中的一些现象要难得多。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有些经济学家,如舒尔茨,坚持认为经济学理论无法解释制度的变迁问题。我的一位学生诺斯教授,也是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他就想要解释经济史中经济制度的变迁,但是我不知道在那些书里他到底想说什么。还有另外两位很有名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一位是斯蒂格勒,另外一位是贝克尔,他们已经工作了很多年,希望能发展出一种关于制度的理论以解释经济体制的演进,但是我觉得他们并没有真正达到目的。因此,当我被要求来回答刚才那个很大的问题——中国怎样变化时,我知道我首先必须在恰当的领域寻求理论的主题,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我自己心里不是很有数,我一定能够回答得了这个问题。我们也知道在我们这个专业里面,也有很多人喜欢出来预测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他们说错了,以后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们,但是如果他们说对了,他们一下子就成名了。所以我想我也可以试一试,随便瞎说,如果说对了的话一下子就可以成名了。一九二九年有一个人恰好正确地预测了美国的经济大萧条,他因此而一下成名,但是如果你仔细看一看他的历史,你会发现这个人在过去的十年中,每年都在谈论经济大萧条问题。由此看来,有一件事非常值得经济学家们去作,那就是你出去瞎说好了,而且要一直说下去(只要你说对了一次,你就可以成大名)。当然,我当时并不是很想要成名什么的,我只是一直在琢磨,我怎样才能发明一个理论,以试图来解释中国的未来。
在一九八一年夏天的某一个晚上,我正在想着这些问题。突然之间,当我把交易成本分成两个部分时,我就意识到这个理论诞生了。我当时的结论是,只要邓小平坚持把中国的大门一直敞开,那么中国就一定会走向资本主义。因为,我们所说的交易成本有两种,其中一个就是我们不知道别的制度的运作信息及所带来的成本,当打开国门之后,就可以很容易地了解到其他经济系统的运作信息,那么这方面的交易成本就可以大量地降低。我今天不想花太多时间谈那本书,只是提一下,在那本书里,有一个非常长的章节探讨了这个有关制度变迁的基础理论问题。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香港的中文报纸邀请我写一些中文文章,把经济学的道理介绍给中文读者。由于我以前从来没有用中文写作过任何东西,所以当时有人笑话我,他们认为我的中文文章都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加之我对现代话即白话的中文不是很熟悉,所以我在我的文章里放了很多古汉语的东西,把它跟现代汉语揉和在一起。因此我逐渐形成了一个非常独特的写作风格,且很多人非常喜欢这种风格。有不少学生就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写,我说,那只是因为我不会现代白话文,所以我才这样写。我的中文文章不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是自己直接写成中文的,当然这也是得益于我太太的帮助。对一个从来没写过中文文章的人来讲,每个星期写两篇,而且每篇有二千五百字,这可不是件很容易的工作。
我的这篇文章发表于一九八四年二月初,当时在香港和大陆产生了很大的轰动效应。当这篇文章在报纸上出现以后,当天打到我办公室的电话整天未停。那文章的中心是想解释为什么大陆不允许大家听邓丽君的歌。一九八三年中国各个大城市都在播放她的歌,但政府是不允许播放的,因为他们认为邓丽君的歌会污染中国人的精神。按照马克思的定义,邓丽君并不是一个资本家,她是一位工人。但是她只需工作一个小时,就可以赚好几百万元钱。她也没剥削任何来听她歌的人,也没有剥削任何买她歌唱会票的人。所以那些资本家或公司管理人员都恨不得给她下跪(求她)和他们签约,所以就要问那个剩余价值到底在哪里。当然在卡尔·马克思那时,英国著名的披头士乐队也不存在。也正是因为这么多人对邓丽君的歌有这么大的反响,我才决定用中文写写这些现象。
这之后我就开始专门写一些关于中国发展变化的文章。但是你们要记住,我是在一九八一年我的这个理论框架已经基本成熟之后,才开始写这些文章的。所以,一九八四、一九八五年我开始分析中国问题的时候,我其实用的是一九八一年就完成了的那个理论框架。到现在为止,我大概已经写了一百来篇文章来解释和预测中国未来的走向。因为我的推测是建立在真正的理论的基础之上,所以我所有的预测都是准确的,从来没犯过任何一个错误。也由于我的预测太准了,结果很多人都以为中国政府在听我的。其实我并不是他们的顾问,或者其它什么之类的。只是因为我预测得太准了,所以他们以为中国领导人在听取我的意见。
在这以后,北京也派人到香港和我谈一些事情。但是我自己坚决认为经济学家是没有办法来真正改变世界的。同时我也认为邓小平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伟大人物。如果我们真正回顾一下,我们会发现要把中国从那种状态下改变过来,而且是在非常短时期内实现这么大的变化,尤其是在一个人到了七十五岁以后,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我不过是刚好生得逢时,在恰好的时间,在恰当的地点,使用恰当的语言,而且也刚好知道这个恰当的理论而已。
从一九八二年到一九九五年、一九九六年这十几年时间里,中国经济前进的步伐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快的了。我所担心的一直是中国的改革推进得不够快,中国的改革走得越快越好。世界上有许多经济学家希望改得慢一点,但是我希望它快一点,越快越好。因为那些建议走完全渐进道路的人,其实对经济学理论不够了解。在这个社会经历巨大变迁的时代,各种各样的人都希望出来讲几句话,其实很多人讲的都是垃圾。
人类所知道的社会体制其实一共只有三种:第一种体制就是所谓的私有产权的体制。私有产权也就是说,(假如)这杯水是我的,我想喝也好,想卖给别人也好,以任何价钱卖给别人然后把钱放进我自己的口袋里也好,等等,想怎么样都可以,这就是私有产权的精神,对这个东西我只要知道它是我的,我想怎么样处理它都可以。并不是因我是教授或者不是教授,我才可以拥有它。你可以拥有它,只要你给我足够的钱。我愿意把它卖给你,与你是否性感或其它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当然,如果没有任何人真正拥有这杯水,如此一来会怎么样呢?那么很多人就会去竞争以得到这个东西,因为这个东西是有价值的。这种竞争过程会导致租金的消散。消散到什么地步呢?就是我为得到这杯水而花去精力的价值刚好等于这杯水的价值,那么这杯水真正的价值就相对消耗到零了。经济学中有个公共品理论,我当时就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公共产权。
另外一种体制,也就是所谓的第二种体制(仍以这杯水为例)。在这种体制下,这杯水的分配是按照社会等级来进行的,即论资排辈。它把所有的一切都按这种级别排列起来,好比行政管理人员分很多级,技工、教育也分很多级,所以到最后都是按级别来进行排列的。例如,有的人拥有五栋房子,而我只有一栋,在私有产权社会里,他就比我排得要高。在另一种体制下,产权的分配由等级制度来界定(人们对某个物品或物业的权利,是根据他的管理排级来决定的,而不是根据谁拥有或谁付多少钱来决定的)。在这种制度下,人的权力不是相等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得不依靠在等级制度下的排序来减少租金消耗。在这个系统下,人在法律面前也不是平等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最初所实施的体制下探讨法治问题是愚蠢的,因为那个系统本身就不是一个法治的系统(它是根据等级来进行治理的)。也许你可以探讨纪律的问题,或者家庭纪律,或者军队纪律,但是在这种体制下,不可能真正用法律来治理,因为法治有一个基本的原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果人的不同是按照私人拥有的产权来区分的,那么反而可以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原来的那种没有(私人)产权的社会制度下,因为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来决定谁拥有什么。
我并不是说私有产权体制更好,我只是说就是在这种体制下,(人与人之间)产权的拥有是不平等的;我也不是说后一种体制不好,而只是想说在那种制度下,人的权利也是必然地不可能(在法律面前)平等的。在中国进行改革的过程中,惟一的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怎样把一个靠社会等级来排序的社会变成一个靠产权的拥有来排序的社会,这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有很多美国人都在谈论经济改革应如何迅速地进行,但当他们在谈论这些问题时,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抓住这个问题的本质。
令我担心的是第三个体制,在这个体制中既不是完全根据社会等级来排序的,也不是完全根据产权来排序的,而是根据其贪污腐化的权力排列的,这是我的担心。在这种体制下,你会发现产品被分成很多的不同种类,不同种类的产品对应不同政府部门的管制,例如这个官员是管手袋的,另一个官员是管表的,而且许多管制已经制度化了,甚至外汇管制也被分成很多级。一旦有了管制,贪污腐化就有了方便大门。在贪污进行一段时间以后,贪污的权力就会慢慢地被定义下来(也就是你贪污这一领域,我贪污那一领域)。在有的地方甚至到了什么地步呢?比如说我刚好有权控制手袋的进口的话,这里面就有很多贪污的余地了,我甚至可以把这种权力转卖给另一个人。还可以到什么地步呢?有的人甚至可以写临死的遗言说这个权力将来是归我儿子的。在巴拿马这个国家出现了什么情况呢?他们把贪污的权力分配得非常清楚,比如说官员A负责星期一、二、三的管制,这三天的贪污都由他自己收了,官员B是管星期四、五、六的,定义得非常好。贪污权力定义得最好、最严密的国家是印度。在印度,很多由政府拥有的国营企业里面,多数产品的价格都低于市场价格,所以很多官员就可以直接在这个差价中获得利益。你们当然对这种情况一定也深有体会,我也知道在首钢、杭州丝绸等企业里面都有过很多类似的问题。
其实我并不反对贪污腐化,我反对的是滋生腐败的管制。如果政府建立了这种管制,刚好我也是那里的一个官员,那么我也会贪污的,我甚至坚信我会贪污得比其他大多数人更有效、更厉害。所以,真正消除贪污的办法是取消政府的管制。比如,要完全消除走私中的腐败问题,他不能不知道经济走私市场是怎样运作的;要知道,走私市场竟有非常标准的价格,他们每天都在进行着交易,你甚至可以买保险以保你的走私货物的安全。因此,你要想消除这个领域的贪污,就只能取消进口的控制。印度的问题并不只在于它的贪污腐败,它的主要问题是腐败的权力已经被很好地定义为一种制度了。
大家都知道,印度探讨经济发展的问题已经五十多年了。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的五年计划中,已经做了很多尝试。同时,他们有民主,他们好像随时都在选举,但是他们有一个已经完全界定好了的贪污体制。在从一个靠社会等级配置资源的体制转化为一个靠私有产权来分配资源的体制的过程中,你将不得不触及到类似印度的这种体制。这就是我为什么认为改革一定要走得非常快的原因,因为如果你走慢了,就会变成印度那种情况(即所有的贪污都是界定得非常好的体制)。这也是我为什么完全反对任何渐进路线主张的原因。我认为那些建议走渐进路线的经济学者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你们记得,一九八五年中国开始对产品进行分类,一九八六年这种所谓的分类,如工业品、外汇等,做得更细致了,而且不同的产品对应不同的管制。那时中国已明显走向印度之路。一九八八年四月,在北戴河会议中,邓小平等领导人打算把所有的价格管制全部取消,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动作,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切断走向印度之路。
但问题是,那些国营企业的或相关的官员在价格管制中得到了很多的利益。他们的利益大到足以把他们的孩子送到英国、美国去留学。如果把价格管制取消的话,那么他们这些人的孩子在英国、美国怎么生活呢?我知道这是事实,因为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底或九月初的时候,我陪同弗里德曼教授在南京。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刚好有一位从伦敦来的教授在座,当时我们都纳闷这个伦敦教授来这里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在帮助一些官员的孩子去伦敦学习,他作为中间人,负责安排一切。我曾经对中央政府说,最好干脆一次给这些人一大笔钱,把这些权力买下来,叫他们以后再也不要用这些权力了。
其实一九九二年邓小平南巡以后,早期一些束缚中国的困难已经不存在了,早期的那些利益集团已经没有了,那些进行价格管制的人也没有了。之所以没有了,是因为政府没有足够的钱来支撑这个价格管制系统。大家也都知道,国营企业亏掉了那么多钱,以至那里的特殊利益集团已没多少可贪污的了,现在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即使政府想要把这些亏损国营企业送给别人,也没有人想要。
在民主制度下,你知道你的任期只有几年时间,则从你被选上的第一天起你就会开始贪污腐化,希望在任期之内把该捞的都捞回去。印度、印尼、南韩都是这种情况,有了权力马上就开始贪污了。在中国情况就完全不同。最上层的没有什么贪污腐化,下面却有数不尽的贪污腐化。如果你仔细检查一下如进口控制或出口控制什么的,你是无法想象其复杂程度的。而在上海,对金融市场的那些细枝末节的控制完全扼杀了上海金融市场的发展。现在什么送红包啦给好处啦,已经成了我们日常语言中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在中国目前没有大的问题,但有很多小的问题的原因。其实处理这些小问题惟一需要的就是勇气,赶快把这些管制都取消,则这些小问题都解决了。
弗里德曼曾经讲过一句非常精辟的话:“在市场经济情况下一切事情的完成都是从下至上的;而在计划经济情况下,一切事情的完成都是从上至下的。”所以要想发展市场经济,惟一需要做的是把这些障碍都推到一边去,让市场自由发展,它自然就会成熟。政府的责任就是把这些障碍清理掉,而不是控制它。从上面控制市场,而市场本身是从下往上发展的,两种力量在中间相碰,问题就出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的问题的原因,如果你去上海参观一下,就可以发现我们甚至可以把这些问题写成一本很大的书。
一九九三年我陪弗里德曼又一次来到中国,去了成都,与当时的四川省省长曾有过探讨。弗里德曼非常善辩,我认为他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辩论家之一,可是省长先生驳倒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弗里德曼先生在辩论中失败。弗里德曼说如果你想把老鼠的尾巴砍断的话,不要慢慢地一截截地砍,一下砍掉就行了。长痛不如短痛嘛。省长先生反驳说,亲爱的教授,你知道我们中国的老鼠是不同的,它们有很多不同的尾巴互相缠在一起,您先砍哪一根?当然弗里德曼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当时我是翻译,我有答案,但我不想让教授难堪,所以我没有说出来。我的答案是:把所有的尾巴都一同砍掉。
(此文为张五常先生在武汉大学所作的一次演讲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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