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武：从金融角度视角看中国近代史

    
    
    10月10日，原耶鲁大学金融学教授，香港大学亚洲环球研究所所长、经济与工商管理学院冯氏讲席教授陈志武做客“人大重阳名家讲座”，畅谈 “从金融看中国近代史”。以下为演讲实录：
    金融对国防、战争融资、国家建设的影响以及重要性是我今天要讲的主题。国家融资能力、国家金融发展水平对于国家的能力、实力等各方面都有很大的影响。
    回顾中国历史，为什么中国从周朝开始并没有很多朝廷重视和发展金融呢？是因为国家融资能力的强弱在过去并不重要？如果原来不被重视，我们为什么现在重新审视？
    一、从国防角度看金融的重要性
    从国防角度来讲，为什么金融那么重要？军事武器一艘航母需要花80亿美元，战斗机、军机贵的时候要几亿美元；导弹更是从十多万美元到几千万美元/枚不等，可以想到一万枚导弹军费开支得有多高。那么，国家如何在有限的国防费预算内置办尽量多的军事武器呢？这就需要金融手段去实现。如果战争开支很多年才发生一次，用上分期付款或租赁安排，尽管每年国防开支1万亿，但可以达到10万亿军费开支能干的事。当然我们要利用金融工具把10万亿甚至更多军费开支压力分摊到未来很多年里去支付。所以，金融工具可以让任何一个国家在短期内把军事开支及战争开支的愿望倍增。这样，金融可以解决军事国防及战争融资上的很多问题。
    袁世凯和孙中山的故事
    1911年12月，中华民国成立后，孙中山立马启程前往法国和英国寻找资金，然而他却是两手空空回来的。那时南京临时政府刚刚成立，政府开支包括行政费用，20万民军的军饷也迟迟没有着落，导致军民在临时政府门口示威游行强烈抗议。清政府垮台后，税收体系也面临瘫痪，没有钱的民国政府只有依靠借钱才可以维持运作。再加上中华民国刚刚成立需要得到各个国家的支持，然而想要得到西方国家的支持，新政府需要承接清朝时的债务。刚刚成立的民国政府哪有这么多资金呢？19世纪后期到1911年期间，孙中山前往日本、夏威夷等很多地方融资，到处写书法。两年前我和做私募(PE)的朋友谈到，1912年2月孙中山为什么会把临时大总统的位置让给袁世凯呢？一般人认为是袁世凯使诡计，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袁世凯在其中一个方面比孙中山做得好：就是融到资金。
    为什么孙中山融不到资金？从他在1911年底之前到处题字并做出承诺可见一斑。以至于两年以前，我那个做PE的朋友说他在香港参加一个晚上的拍卖会，其中一个被拍卖的产品就是孙大总统以前写的“博爱”原件的字画，大家猜猜孙中山亲笔“博爱”字画起拍价是多少钱？如果你参加拍卖，愿意出多少起拍价？这可是中国在民国时期国父孙中山亲手的字画啊？起拍价1万港币，最后才以10万港币左右成交。我那个朋友说对我们的国父这么不尊重！同在现场的朋友告诉他这就是因为孙中山写的“博爱”太多了，没有人愿意出高价承接。可见虽然孙中山对成立政府的贡献很大，但他的个人信誉却透支得一塌糊涂。袁世凯在这方面则出乎意外地表现很不错。
    在那时，如果不能马上得到贷款和其他资金支持，那些军民可能就把中华民国政府推翻了，这是很现实的。所以，融资能力较强的袁世凯顺势成为新的临时大总统。他做了总统以后，马上就得到银行的贷款支持，尤其与汇丰银行等进行谈判，安排了后来的所谓善后借款合同，融到2500万英镑总的金额，期限47年，年息5%。那时候年息5%是非常低的利息。可以看出袁世凯的信誉真的很好，孙中山则做不到。所以，你的融资能力关键的时候也可以派上用场。
    二、为什么国防金融现在重要而过去没有？
    为什么到了19至20世纪，国家的融资能力那么强，而以前好像不是那么重要？
    热兵器时代的到来改变了西方国家，从太平天国后也改变了中国的政治及军事格局。冷兵器的特点是好模仿制作，并不考验个人的融资能力。冷兵器时期，正规军队和叛乱的军队在武器的水平和能力上基本没有太大的差别，反而起义军的激情会更高。
    热兵器到来后以后，局面发生了改变，从战术技术上都发生很大的变化。我们去欧洲经常会看到很多城堡，那些城堡在冷兵器时代是防御敌军的重要手段。然而，例如大炮等热兵器的到来，轻易就能把赖以生存防御基地炸毁了。
    再看更早期的16-17世纪，欧洲国家基本没有常规军队，平时并不需要养很多兵，使用冷兵器的时代，在战争前紧急操练几天就可以上战场。但热兵器的使用令军队需要日复一日的反复练习。英国在1550年开始普遍使用热兵器，整个正规军数量达到6.6万人，1700年上升到19万军人；法国增长幅度更大，1550年正规军只有5.7万人，1780年后超过26万名士兵。热兵器时代到来，军费开支越来越大，对国家融资能力的要求带来了全新的挑战，是国家融资能力越强可以提升国家的竞争优势，这就是热兵器带来的影响。
    欧洲国家进入热兵器时代，大家可以根据这个上图数据预测英国的军事实力在热兵器时代应该是比法国强大很多，因为英国征税能力、融资能力远比法国强，所以它可以征到更多的税，同时又可以借到更多的钱去发展。上图的曲线代表不同国家，最下面是西班牙，红色的代表英国，可以看到从 1500年1789年英国的融资能力发生巨大变化。纵坐标反映出英国18世纪末期，人均税负相当于城市工人17天的劳动收入；在16世纪初，一日的工资就够支付政府一年征收的税，300来年以后，上升到17天左右的工资才能够足以支付英国政府征的税。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变化，正因为热兵器越来越主流，政府融资能力就变得很强。
    除了征税能力决定当时欧洲国家哪国的竞争优势较大，融资能力、负债成本也起决定作用。Larry Neal 著作《Rise of financial Capitalism》讲述了从 1752-1815年法国政府要支付的利息成本平均大概6%左右，而同期的英国政府发国债利息成本大概是3.4%-3.5%之间， 6%的年利息和3.5%的年利息对国家发展有那么大差别吗？带来的影响那么大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18世纪后期，英国政府每年的开支里大概一半是用来支付融资成本、利息和还本，所以，当时英国每年政府融资成本和法国一样的话，英政府每年用在海军和其他军事开支上肯定要缩减40%左右，这无疑对他们军队国防会有重创。英国融资能力更强，融资成本更低，这便是英法在200多年战争期间，英国胜出的关键性决定因素。
    1690年英格兰银行成立，帮助英国发国债，那时候才开始正式有英国国债。1750年一直到拿破仑战争时，基本有战争的地方就有英国。英国在19世纪20年代之前，整个国家负债水平一直在上升，国债余额在拿破仑时期达到了巅峰，相当于英国当时GDP的2.6倍。现在美国政府国债余额是GDP的1倍左右，99%左右的GDP相当于现在美国联邦政府的国债余额。
    我从研究中国清朝和民国时期的民间借贷数据发现，中国社会借贷期限超过6个月就算长期负债，因为中国在借贷的观念上较为保守。为什么中国金融机构的融资部门员工特别多？就是因为债券的期限都很短，需要不断的给企业继续融资，债券兑付兑息压力也很大。
    1826年左右英国议会通过一个法案，要求英国政府以后每年可以有财政盈余，但不能有财政赤字。从那时起，英国的国债余额一直在下降。在一战前，英国国债余额相对于GDP水平只有20%左右，那时候应该是英国最强盛的时代。从此可见，大英帝国的实力和它的负债水平是呈反比的。
    热兵器时代打乱清朝格局
    为什么热兵器的到来是决定国家胜负的关键因素？原来融资能力、征税能力高低不是那么有决定性，为什么到后来变得更加具有决定性？从金融角度梳理一下中国近代历史，太平天国开始引入新式武器，其中1860在上海，美国人建立了一支由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组成的民间军队，这只“洋枪队”装备都是热兵器。中国到1861年才开始逐渐招募了华人，1862年，李鸿章淮军开始正式雇佣“洋枪队”参与太平天国打仗。后来几乎每次洋枪队都能取得胜利。太平天国（时期）结束以后，李鸿章进一步说服朝廷，使用先进的新式武器，并按照新方法去训练军队。由于当时观念较保守，李鸿章最初的建议并没有完全被朝廷采纳。一直到1894年甲午战争之后，朝廷才认识到热兵器的厉害，必须得接受新式武器和常备军集中训练办法，这时候袁世凯的融资能力开始发挥效用。在1895年，由袁世凯接管定武军并把新式军队人数扩展到7,000人。
    热兵器促进军阀割据
    后来清政府军队的发展做了更多的调整，而且正式发展新式军队。我和研究团队中的马驰骋副教授做了一个推论，认为后来清朝末年到中华民国时期，军阀割据的局面之所以形成是因为清朝的财政严重匮乏。清政府想要发展新式军队，但是资金不足，于是朝廷就交给各个省去解决，看谁能各显神通。这么做的结果让各个省有能力利用现代金融的那些军阀想尽办法去融资，有实力的就会迅速成长，足以和朝廷来对抗。所以，如果不是热兵器进入中国，清朝也许不至于造成军阀割据的局面。
    融资能力导致各地军阀实力各异
    1907年，全国已练成新军16镇，16个混成协，其中装备与训练以袁世凯的北洋六镇力量为最强，为什么有些省份不能够按计划建立自己的新军呢？就是因为有的省的军阀相对保守，不愿意利用现代金融工具，而袁世凯在这方面是一个绝对敢于冒险的政治人物。
    到底袁世凯是如何奠定他临时大总统的位置？1902-1907年，通过发行债券，袁世凯成功编练新军六镇，是清朝当时数目和人数最好的几支新军军队。每个镇一年开支大概260万两银子，所以六个镇就是1560万两银子，金额可其庞大。
    
    
    其中军饷100万两，杂项20万两，营房21万两，装备、机械、子弹加在一起是115万两银子。一年260万两银子里大概一半是装备和军械、热兵器；另一半是常规军的开支。
    当时通过中央政府的拨款，加上税款收入可以给袁世凯提供大约899万两银子的支持。剩下的资金从哪里来呢？靠借债来发展是必然的出路。当然，他这样做的结果就使得北洋军队与所有其他地方军队相比实力最强。
    金融资源决定军事能力：北洋政府时期的军阀混战
    北洋政府时期的军阀在使不使用金融手段与否对结果有多大的区别？我们对比一下1916-1927军阀混战期间山西军阀阎锡山和奉天军阀张作霖使用不同的融资手段，有什么不同的效果。阎锡山重点是通过印钞票或者银子，1两银子上面写10两，通过这样发行货币的方式融到资金；张作霖和袁世凯一样主要依靠长期债券融资。显然，张作霖发的长期债是更好的手段，长期债比如30年到期的话，可以分摊很多年可以去还，减少了老百姓的税收负担。反观阎锡山虚增货币，对老百姓带来了莫大影响。阎锡山的做法让山西通货膨胀率急速上升，老百姓对他当然是抱怨日深。反观张作霖的做法不会马上带来通货膨胀。到1922年，阎锡山军队2万人，火炮56架，机关枪36挺，当然，以今天的导弹和战斗机方方面面的战斗为标准的话，这并不现代化。但当时有机关枪已经是非常现代和先进的武器。张作霖的军队5万人，火枪75架，机关枪110挺，明显比阎锡山的军队实力强很多。为什么张作霖后来在各个战场上所向披靡，就是因为他们军队的新式武器更好，数量更多。这就是使用不同的融资手段带来的重要区别。
    三、如何判断美国的国力
    融资能力、征税能力对于现代国家来说，因为热兵器时代的到来而变得非常关键，因为现代武器非常昂贵，成本很高，需要的士兵素质和训练和历史上任何时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当今各国的军事竞争不单单是武器本身，还包括体制制度，融资手段，资本市场深度，经济状况，人均收入等多方面的竞争，这些都对一个国家的实力均起了关键的决定性作用。
    美国国债余额
    最近，美国债务雪球越滚越大，现已达到22.72万亿美元的新高。但美国的发展却很迅速。我们把美国建国以来财政赤字和国债余额与英国历史上同样的数据做个对比。
    IMF官方公布的中国近年来实际财政赤字近年来都是在2.5%-3%的水平。最近他们说如果把地方政府融资平台等赤字开支算进来，可以达到8%左右的财政赤字。假如现在财政赤字是5%或8%，与美国不同时期对比，大概是什么样的水平？
    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第一次超过10%的是南北战争时期。第二次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在1917-1918年间超过GDP的17%。第三次是在二战期间，有两年财政赤字超过其GDP 25%。第四次是最近2008-2009年金融危机。所以，美国总体上到现在为止有四次年化财政赤字超过GDP的10%。由此带来的结果，使美国联邦政府国债余额到目前为止，只有两次美国国债余额超过GDP的100%，第一次是在二战时，最高达到GDP的1.2-1.3倍国债余额水平；第二次是2008-2009年金融危机时，超过GDP一倍多。这和英国最高时候国债余额达到GDP的2.6倍相比为轻。
    不要因为一个国家的政府负债多就轻率预料这个国家快要完蛋。400年前，印度、土耳其和明朝的中国都库存大量黄金，西方国家负债却很多。400年以后，当时政府负债累累的西欧国家都成为了发达国家，当年国库里丰实的国家却停留在发展阶段。所以，有时候负债多少未能完全反映这个国家未来的前景。美国政府和企业的负债比如迪士尼发的债券期限是100年，100亿的负债对迪士尼来说可以分期100年慢慢去换，而中国的企业负债大部分期限较短，债券发行规模相同的情况下，肯定是期限越长对企业和政府压力更小。
    年轻人层面也是如此，有月供可以培养我们更有财务技能，让我们更自立，如果欠债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就一定没有出息嘛？马化腾有将近3000亿的个人财富，你说他3000亿个人财富是腾讯和他在传统意义上已经盈利的吗？并不是，这3000亿都是从资本市场对于腾讯未来无限多年收入预期做的贴现估值告诉他有多少财富的。所以，年轻人可以把未来收入预期转移到当下来消费，通过这种方式让年轻人更有动力去赚更多的钱。
    四、小结
    金融决定国家实力，尤其决定国家在国防的能力和应急时的作战能力。尽管在中国历史上，在宋代就发明了纸币，但后来金融发展基本上是停滞不前。以前历史系的老师和学生都喜欢高大上的朝代变迁的历史，对金融史和与钱有关的历史觉得拿不上台面，以至于金融发展和融资能力对中国朝代的变迁到底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了解和研究的很少。所以我觉得中国的历史研究者完全忽略了从金融的角度研究和分析历史，但很现实的是，人又是为了钱活着的。所以，要理解为什么一个朝代可以持久与否，为什么孙中山做了两个月临时大总统就被袁世凯换掉，如果不去follow the money就没有办法解释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