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互惠社会:从冯巩的“天下好人转圈帮”说开去——陈抗

    《搭把手不孤独》是冯巩等人在2013年央视春晚演出的一个小品，里面有几句台词给大家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他，我就不信后天大伙儿不帮我。”“天下好人转圈帮，世界充满罗圈爱！”冯巩的“转圈帮”和“罗圈爱”既形象又古怪，阐述的却是一般互惠（Generalized Reciprocity）的大道理。
    哈佛大学的帕特南教授（Robert Putnam）在《一个人打保龄球》这本书中把人的社会互惠关系分成一般互惠和特殊互惠（Specific Reciprocity）两种。一般互惠关系具有普遍性。我可能不认识你，也不指望你明天会来帮我。但我今天仍然愿意帮助你，因为我相信当我有需要的时侯也会有人来帮我。特殊互惠关系则是一种特定关系，它以交换为基础。今天我帮你，是因为明天我需要你帮我，或者是因为我觉得以后总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特殊互惠历史悠久，投桃报李的社会交换在动物之间就存在着。今天甲猴子帮乙猴子捉跳蚤，明天乙猴子帮甲猴子挠痒痒。今天大猴子保护小猴子免受欺负，明天小猴子把采来的果子与大猴子分享。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甚至在市场经济极其发达的现代人类社会里，特殊互惠从来没有间断过。但是特殊互惠关系有不少缺陷，并不能满足人类发展的需要。
    首先，我们总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人之间永远需要互惠关系。不管你如何孔武有力，无论你多么聪明能干，你还是不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你还是时间有限、分身乏术。在某时、某地，某件事情还是会令你感到无力和无助。
    其次，商品交换虽然已经成为人们互相帮助的一种重要形式，却无法替代社会交换。在市场上，你可以买到林林种种你自己不会做的东西，获得你需要的各式服务。可是，有许多东西却无法商品化。抗震救灾的志愿者、部队指战员、消防队员，他们都不是为获得工资而做出牺牲的。在你双手提满东西时，你需要同事给你拉开门；当你上公交车乘地铁时，你需要前面的乘客往车厢中间走；当你驾车想换车道时，你需要别人给你让路；当你玩社交媒体时，你需要别人当你的粉丝、转发你的帖子、给你添几个“赞”。这些都是金钱买不到的。更重要的是，把一些社会交换当成商品交换，其后果可能相当严重。例如，你应该不会跟你的同事说：“给你一块钱，请帮我把门拉开。”你初搞对象时，在为几次晚餐和几场电影付费之后，你大概不会就觉得对方欠你一个亲吻。在丈母娘家里受到盛宴款待之余，你应该也不会问她：“你今天的晚饭做得很好，我得付你多少钱？”以色列有家幼儿园几年前对家长接小孩迟到采取罚款，迟到十分钟以上罚款10新谢克尔（在当时相当于2.72美元）。实施结果使更多的家长迟到，原因是：罚款前家长迟到心存不安，觉得对不起幼儿园老师，不是万不得已不敢迟到。罚款后家长因为交了罚款而感到心安理得，觉得10新谢克尔还挺便宜，把罚款当成了服务费。类似地，有些地方在实行有偿献血后很多人反而不愿意捐血，因为他们要明确告诉大家自己不是为钱而捐的。这些事例说明，社会交换是不能混同于商品交换的。
    再次，传统的特殊互惠关系适合农业社会稳定的人际关系，但是现代社会却需要一般互惠关系。以前的村子里，春天我帮你插秧，秋天你帮我收割。今天我帮你们家看小孩，明天你帮我们家放牛羊。当家的心里都有一本“人情账簿”，特殊互惠的资产、负债清清楚楚。谁耍赖、哪个欠“债”不还，村子里大家都明白，村规民约会对这些搭便车者的无赖进行严厉制裁。进城之后，也有人试图保持以往的生活习惯；同乡抱团扎堆，希望延续农村里的特殊互惠关系。但是，同乡之间能够帮的范围毕竟太窄小。现代社会里人员流动，需要的帮助也不一样。你大概不会给为你开门的陌生路人提供手机号码，请他下次需要帮忙时找你。你也不会记下给你让道汽车的车牌，争取下次来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出席他人的葬礼，当然没有指望人家出席你的葬礼。可是，如果你从不出席他人的葬礼，他们就不会出席你的葬礼……。显然，在很多情况下，帮忙的配对是无法实现的，“转圈帮”的一般互惠成为不可替代的社会交换方式。
    特殊互惠关系在现代社会不但有不易配对的困难，而且还容易出现被迫欠人情债的现象。几年前网上流传着一则笑话，说有个老外苦读中文十年，在参加考试时，一翻开考题就立刻崩溃，交白卷回国。他看到是题目是：过节前老刘到领导家送礼，请解释下面对话中“意思”的意思：
    领导：（手指礼物）这是什么意思？
    老刘：没别的意思，意思意思。
    领导：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老刘：小意思、小意思。
    领导：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老刘：是我不好意思。
    收礼领导为什么说老刘不够意思？送礼的老刘为什么反倒觉得不好意思？原因是老刘采取主动、先送礼把特殊互惠关系建立起来。领导处于被动，不知道老刘会在什么时候要他在什么事情上履行特殊互惠的责任。这样的人情债想躲也难。
    特殊互惠就像以物易物，需求与供给的配对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货币的发明使商品交换变得十分容易，使人们在市场经济中的分工越来越细、合作越来越高级。一般互惠关系的发明就像货币一样，减少了社会交换的交易成本，使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忙更容易。不但减轻人们的心理压力、使人际关系简单化，而且建立了诚信社会、促进集体行动与合作，大大提高了生产力。
    特殊互惠是私人物品或俱乐部物品，有关系的和没关系的区别对待，在小圈子以外这种互惠关系不可让渡。对陌生人不信任，合作有条件，有用才帮。受发达的特殊互惠关系影响，体制与政策追求人际关系的不平等，以人情寻求法律、规则的例外，滋生不公平的人治社会。反之，一般互惠关系是一种公共物品，互惠关系普遍可以让渡。陌生人之间相互信任，无条件合作，能帮就帮。一般互惠社会中的人际关系讲究平等，有利于法律、规则的实施，有利于公平法治社会的形成。所以，社会学家认为一般互惠是高级的社会资本。可是，经济学家却把它视为一种人力资本。奥尔森把诚信、公德心、为公共政策做贡献统称为“公共物品型人力资本”（参阅本人在《经济学家茶座》2003年第2期的文章：“掉地上的钞票为什么没人捡”）。他认为，公共物品型人力资本能够影响体制与政策的质量。从这个角度出发，“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体制”这种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好的体制固然会催生好的社会关系，不好的社会关系也会使好的体制变形走样。
    现代社会用市场交换替代了一大部分社会交换，这使那些注重社会交换的人们感到失落。对他们来说，社会交换比市场交换来得更令人满意，更有创意，更有满足感，也更有乐趣。他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了市场交换与社会交换的界限，在市场交换中寻找社会交换的感觉。研究发现，妇女对社会交换的需求比较大。她们经常在市场中流连忘返，和各种小贩、营业员成为朋友，建立特殊互惠关系。她们的丈夫或者晚辈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们经常要做吃亏的交易。殊不知她们是在以吃小亏换取社会交换的满足感。
    （作者：陈抗  《经济学家茶座》6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