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幽灵一样的均衡——反思和重建经济学哲学基础(之十二)
均衡是现代经济学的中流砥柱,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像一个幽灵那样游荡在经济学的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如果驱除均衡这个幽灵,整个经济学大厦立刻就轰然倒塌。弥漫经济学的最大化、约化论和机械论思维,一言以蔽之,即归结为均衡理念。一切数理经济模型,皆由基本假设、均衡条件、数学求解和实证含义四部分构成。我们熟知的许多经济原理,譬如国民生产总值恒等式GDP= C + I + Ex(国民生产总值 = 消费+投资+出口),货币数量论(MV = PY),费雪效应(名义利率 = 实际利率 + 预期通胀率),萨伊定律(投资必然恒等储蓄,或供给必然恒等需求),购买力平价,利率平价,完美竞争均衡,自然失业率假说,理性预期学说,有效市场假说,等等,皆是描述经济体系运行规律的均衡条件和均衡理论。
然而,奇怪得是,如此重要的基础理念,却很少有人严格系统阐释过其具体而真实的含义。均衡理念之具体而真实的含义,不仅是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而且直接关系到所有基本经济政策。譬如最近10年来,人民币汇率之争成为中美关系的主要分歧之一。美国要求人民币快速大幅度升值的理论依据就是人民币汇率低估。要判断人民币汇率是低估还是高估,首先就需要计算出人民币均衡汇率。假若均衡汇率压根儿就不存在,或者根本计算不出来,是一个空中楼阁似的假想概念,那么,美国指责中国汇率低估、汇率操纵、甚至将全球失衡和贸易逆差归罪于所谓汇率低估,就完全失去理论依据。当然,政客们将贸易和汇率问题政治化是另一回事,此处无瑕讨论。
推而广之,我们日常夸夸其谈的所有基本经济政策,皆与均衡理念息息相关,须臾不可离。全部宏观经济政策,其实都是围绕均衡大做文章。所谓均衡价格、均衡汇率、均衡利率、均衡税率、均衡失业率或自然失业率、均衡收入分配、长期均衡产出增长率或长期趋势增长率、均衡货币增长率(即通胀率保持不变的货币增长率)……等等,不胜列举。假若我们不能透彻阐明均衡之具体而真实的含义,宏观经济政策的理论基础就不稳固,我们甚至会犯重大错误。货币理论家阿兰梅泽撰写三卷本《美联储史》,主要结论就是,美联储数十年来一直搞不清楚费雪效应的内在机理,遂造成货币政策诸多严重失误。2011年诺奖得主阿卡洛夫(George A. Akerlof)认为弗里德曼首创自然失业率假说,是宏观经济学和宏观政策的重大失误。费雪效应和自然失业率假说,皆是现代宏观经济学最重要的基础理论,核心理念是均衡。
思来想去,我觉得经济学者心目中的均衡,大体有三个含义。其一、均衡是一个事实,也就是说,均衡是经济运行实际存在和肯定能够达到的一种状态。马歇尔《经济学原理》处处闪耀均衡光芒,他坚定认为均衡是实际存在和能够实现的一种状态。凯恩斯《通论》亦相信均衡是现实存在的一种状态,不过转瞬即逝。均衡状态好比公共汽车站,汽车刚进入均衡,立刻又起步运行,进入不均衡。如果将时间概念细分到无穷小,凯恩斯的均衡状态就变得虚无缥缈,难以捉摸。说均衡也可,说不均衡也可,无可无不可。凯恩斯其实相信非均衡才是经济体系的常态,不过他摆脱不了马歇尔思维模式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所以对均衡和非均衡的阐释并不透彻。
其二、均衡不仅是现实客观存在的一个状态,而且是最优和最理想的状态。均衡与最优是经济学的命脉。微观经济学之中心课题,就是证明完美市场竞争的均衡条件,即边际收益=边际成本=价格,生产者均衡和消费者均衡同时实现。经济学者对“完美市场竞争均衡”的存在颇感兴奋和自豪,深信它是最理想、最有效、最完美的经济状态,类似宗教上的天国和极乐世界。完美市场均衡有一个我们熟知的名称:“帕累托最优”。经济体系一旦达到帕累托最优,就能够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福利。
其三、均衡不是实际存在的状态,只是经济体系运行的方向和“追求”的目标。均衡状态就好比一个具有无限吸引力的万能磁石,经济体系的所有变量,都会被牵引朝着这个方向运行,不断趋近均衡点。经济学有所谓静态均衡和动态均衡之区分,静态均衡就是所谓的稳定状态或稳态(stationary state)。李嘉图经济学,主要就是讨论“理想”均衡状态或稳态条件下,各个经济变量之间的相互关系。动态均衡则描述经济体系迈向均衡点的运行过程。蒙代尔1961年发表的名篇《固定和浮动汇率下国际货币调节的动态机制》,是我最熟悉的动态均衡模型,启发良多。均衡不一定能够达到却是经济体系所有变量运行的方向,这是所有数理模型背后的基本假设。如果没有一个均衡方向,数学模型就不可能求解。
对均衡理念的上述三个基本含义,我们需要慎思明辨。
首先,马歇尔意义的均衡事实并不存在。现实经济体系不存在看得见、摸得着、能感觉感知的均衡状态。供给与需求之均衡是理论假设,现实生活不可能达到。现实生活里,要么需求大于供给,要么供给大于需求。我们的确可以观察到一些产品和服务的价格长期不变,那是人们为了商业营销的需要和方便,主观让价格不变,绝非经济体系客观运行达到了一个均衡和稳定的价格。计划经济时代,所有产品价格皆由政府固定不变,造成普遍短缺,那自然不算均衡状态。香港自1983年起就实施与美元挂钩的联系汇率制度,港币汇率一直固定于1美元=7.8港币水平,那并非是经济体系自动实现的均衡汇率,而是人为规定的汇率水平和货币准则,其他变量诸如利率、货币供应量、通货膨胀率则都围绕这个固定的“货币锚”起起落落。其他货币局和固定汇率制度皆作如是观。
其次,现实经济体系既然无法达到均衡状态,那么所谓“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之完美市场均衡就变成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进一步说,就算经济体系果真能够实现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同时均衡,边际收益=边际成本=价格,为什么这个完美市场均衡就是“确保最大多数人最大利益”的最优状态呢?
自从18世纪后期英国学者边沁发明效用和功利主义之后,此一问题算是西方思想史历久不衰的重大课题。福利经济学曾经盛极一时,就要证明帕累托均衡确实存在。许多经济学者的头脑被所谓科学理念的客观性所笼罩,不愿明确承认成本、效用、功利、福利、价值、幸福等等一切概念,系属主观判断和个人态度,与宗教情感和道德意识息息相关,无法进行数学加总。
如果不加上主观判断,福利经济学原理不能“客观”地证明“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再进一步,理想社会之原则,主要应该从内容真理里面去寻找,科学原理无法帮助我们寻找到理想社会之原则和规律,无法帮助我们证明“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易言之,经济学者真要想寻找理想社会之原理,就必须大大方方承认内容真理的重要性,仅靠逻辑实证论所主张的外延真理和逻辑真理是不够的。
最后,我们在何种意义上,可以说均衡是经济体系所有变量运动的方向或“追求”的目标呢?此问题关系重大,我们下文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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