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世界是懵的
一年前(2008年)9月7日之后数月,是人类金融历史上最动荡的日子,史称“金融海啸”。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件,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顷刻间改变了全球金融版图:“两房”被迫接管,雷曼轰然倒台,AIG紧急呼救,美林慌不择路,冰岛破产,东欧告急,多国货币汇率如银河泄地,金融企业倒闭浪潮波涛汹涌。美国财长情急之下单腿下跪求国会开恩,世界股市象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崩盘,数十万亿美元财富灰飞烟灭,经济危机和大萧条阴影笼罩全球。此情此景,恰如曹雪芹《红楼梦》之绝妙好辞:“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近,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光阴似箭,逝者如斯,海啸席卷届周年,世界今朝又如何?全球经济复苏了吗?未来前景怎样?是快速复苏、一片光明,还是滞胀、通胀或衰退、停滞?各国还有哪些锦囊妙计可以施展?还是要立马鸣金收兵、“退出”救市战壕?为什么会爆发那样惨烈的金融海啸?带着一连串疑问,最近我马不停蹄跑到欧美参加多个会议,聆听各地高人雅士纵论天下,希望他们的意见让我豁然开朗。殊不知,听来听去,竟然越听越糊涂,越听越迷惑,越听越郁闷。当年邱吉尔讽刺凯恩斯的名言总是挥之不去:“千万不要听经济学者怎么说,他们五个人至少有六个意见,凯恩斯先生就有两个!”。然而,与会者岂止是经济学者,政府高官和市场人士所在多是,他们意见又如何?周三(9月9日,刚到苏黎世参加完新兴市场国家金融会议,转战日内瓦)独自一人到日内瓦湖边漫步,脑子里还是想着那数之不尽的观点和假说,突然间,托马斯。弗里德曼的畅销书《世界是平的》浮现脑际,回到酒店挥笔写下:世界是懵的!
懵在哪里?先说为什么会发生金融海啸。逻辑上,假若我们无法就金融危机的原因达成基本共识,我们就无法提出妥善对策,以避免危机再度发生。仿佛医生治病,没有找到病原,如何对症下药?一年多来,有关金融危机之原因,稀奇古怪的假说如雪片般飞来,令人眼花缭乱。我信手拈来就不下10种:资产证券化失控、衍生金融工具泛滥、金融企业杠杆经营过度、政府金融监管缺位、货币政策非理性宽松、信用评级机构故意欺骗、华尔街天生贪婪、金融体系天然动荡(主要倡导者是金德伯格和明斯基)、全球储蓄过剩(主要倡导者是格林斯潘和伯南克)、全球收入分配失衡(首要倡导者是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尤鲁斯)。究竟哪个理论对呢?都对,都不全对,这就是经济学最大的麻烦,也可能是经济学最大的魅力。一门不确定性的学说,才始终有不懈研究的必要。这也难怪,1930年代的大萧条过去七十多年了,无数高手学者毕生耕耘,文章专着如恒河沙数,高超论点数之不尽,至今也没有一个众所公认的理论,能完全解释大萧条的根源!凡是关于人类事物,从来不可能有一个确定不移、众所公认的结论,金融海啸一年来的事实,让我更加确信这一点。君不信,一百年之后,依然还会有无数好事者来辩论金融海啸。可不是吗?1636-37年的荷兰郁金香狂热和1720年约翰。劳一手制造的密西西比泡沫,至今还有人不断寻找新的资料来给出新的解释。
再说今日全球经济前景。早在今年5月,格鲁格曼和梅泽的着名辩论世人皆知,因为二师的文章发表在同一天的《纽约时报》(5月4日),前者坚称全球将长期通缩和衰退,后者则认为美国已经发生通货膨胀,同为宏观经济学顶级人物,对本国经济之判断竟然水火不容,所为何事?一年来,包括世界银行和IMF在内的几乎所有国际金融组织和研究机构,对自己发表的经济预测不断反悔,朝三暮四。9月7-9日我到瑞士参加新兴市场国际金融会议。汇丰集团首席经济学家斯蒂芬。金大声疾呼:别给我谈什么通胀或滞胀,发达国家将可能面临长期停滞,救世主不再是美国、欧洲、日本,而是中国、印度、巴西和其他新兴市场国家。此言一出,惹得雅各布。弗拉克(Jacob Frankel,国际经济学界有名人物,历任芝加哥大学教授、IMF研究主管、以色列中央银行行长、AIG集团副主席、华盛顿三十人集团主席)和大卫。霍尔(David Hall,长期担任国际金融巨头高管,七年前自己创办咨询公司,专司国际金融咨询业务)连声抗议。弗拉克说美国肯定通胀,是否持续停滞说不准;霍尔说不能把宝全部压在新兴市场国家,美国生产力之增长不可小觑。休息时我问弗拉克:你对美国经济到底怎么看?老先生一本正经回答我:“美联储这样搞,怎能没有通货膨胀?不是没有,时候没到,我对美国经济很悲观,但我真的看好中国,最近我频频访问中国,没有理由怀疑中国经济”。反观国内舆论,有说强劲复苏,有说基础不牢,有说虚火烧身,有说要二次确认,见仁见智,简直是一团乱麻。
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应该金盆洗手、马上退出刺激政策?还是应该激流勇进、再出新招?刚刚结束的20国集团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以及即将举行的20国集团首脑金融峰会,不过将“退出策略”列为议题,立刻就引发举世媒体关注。英美执意再鼓余威,千万不能半途退却、前功尽弃,德法似乎意兴阑珊,注意力转向金融监管和限制高管薪水,其他国家模棱两可,令人捉摸不定。本来,当初(去年10月开始)各国决策者对采取何种刺激政策就意见分歧。史无前例、超越常规的各种刺激政策出台之后,全球论点更是各奔东西、南辕北辙。有人说强力刺激毫无必要、适得其反;有人说需要刺激,却不应该是伯南克和奥巴马那样搞法,有人说“定量宽松货币政策”石破天惊,功劳盖世,伯南克不愧英雄,各国财政开支更是救世良药、必不可少。有人从年初就大声疾呼,要赶快退出如此猛烈的刺激政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最近拜读有名货币大师约翰。泰勒(John B.Taylor)主编的着作,邀请多位重量级决策者辩论美联储和财政部应该如何制定退出策略。泰勒是大名鼎鼎货币政策准则“泰勒准则”发明人,其言论广受尊重。与梅泽一样,他自始至终批评美联储货币政策。大师级人物尚且无法统一意见,凡夫俗子又怎能看清全球经济?
世界是懵的,在懵懂中思考,在懵懂中前行。或许,“摸着石头过河”正是人类前进道路的真实写照。庆幸的是,我在懵懂的世界里隐约感受到到几个深刻的变化。首先是思想变革,人们不仅开始检讨经济学、金融学,而且开始检讨整个社会科学和人类行为的基础,检讨盎格鲁—撒克逊思维模式和市场原教旨主义(我曾经称它们为新蒙昧主义)。2008年是否是人类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要未来历史来检阅,但肯定是人类思想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其次是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将从此发生深刻变化,举世看好新兴市场国家尤其是看好中国,甚至有人高声喊出“西方没落,东方崛起”,不完全是忽悠或捧杀。多次会议之观感,洋人们倒是真的高度重视新兴市场国家和中国。资本逐利,天经地义。发达国家经济那样低的增长率,资本不跑到高增长地区,难道跑到天上去?至于新兴市场国家是否能够抓住机遇,真的崛起乃至取代发达国家,那就要看各国自己的胆略和魄力了。
注:自2009年9月1日起,向松祚将在《南方都市报》开辟专栏,从历史和理论角度反思金融危机和人类金融体系之演变。此文是第一篇。发表时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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