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割市场的经济增长*——为什么经济开放可能加剧地方保护？

    内容提要：本文研究了邻省之间商品市场的分割对省级经济增长的影响。本文的实证研究发现，分割市场对于当地即期和未来的经济增长具有倒U 型的影响，对于超过96%的观察点来说，市场分割有利于本地的经济增长。我们还发现，对于经济开放程度更高的观察点来说，分割市场更可能有利于当地的增长。这说明，地方政府的确在利用来自于国际贸易的规模经济效应时，放弃了国内市场的规模经济效应。为了避免省与省之间以分割市场的方式追求经济增长而陷于囚犯困境，就需要通过中央政府的协调，并发挥民营经济的作用，推动市场整合，获得经济增长的国内规模效应。
    关键词：市场分割；经济增长；经济开放；规模效应
    *陆铭、陈钊，复旦大学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研究中心和就业与社会保障研究中心，邮政编码：200433，电子信箱：lm @fudan.edu.cn ，zhaochen @fudan.edu.cn.作者感谢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7BJL051、08BJL008）和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07JZD0023）的资助，同时本文也是上海市重点学科建设项目（B101）和复旦大学“中国经济国际竞争力”创新基地建设的研究成果之一。感谢陈敏、桂琦寒和龚于的前期研究工作，感谢匿名审稿人的宝贵建议。
    一、引言
    中国的经济增长很可能已经陷入了省之间相互分割市场的囚犯困境。虽然大家都知道，从全局来看，整合的国内市场有利于发挥经济增长的规模效应，但是，采取分割市场的政策在省之间的博弈中却可能是一个占优策略。特别是当其他地区采取分割市场政策的时候，对于本地而言，主动放弃市场分割反而受损。在这样的囚犯困境当中，表面上各地都从分割市场中获益，但实际上，中国经济却为此付出了规模不经济的代价。在本文之前，经济学家对于中国地区间商品市场的演变趋势存在着争论，尽管如此，无论是认为中国市场在趋于整合的文献，还是认为分割程度在加剧的文献，都不否认中国地区之间零碎分割的市场是个严重的问题。但是，却很少有人为市场分割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提供经验证据〔Poncet（2003a ）是个例外〕，从而也不能令人满意地解释为什么中国持续存在着省际的市场分割。鉴于此，本文将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国内市场分割会对省级的经济增长产生怎样的效应？同时，既有的研究还发现，中国总体上仍然处在经济开放不利于国内市场整合的阶段（陈敏等，2007），中国的地方政府在利用出口发展当地经济的同时，本地的市场规模对经济增长的作用却有所下降（黄玖立、李坤望，2006）。于是，就本文而言，我们还将考察，对于处在经济开放不同阶段的省来说，市场分割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有何不同。
    本文的实证研究为分割市场的经济增长提供了经验证据。我们利用省级的不同商品的价格指数信息，基于“一价原理”（Law of One Price）构造了省级的市场分割指数的面板数据，并将其用于解释省级的即期和未来的经济增长。我们发现，分割市场对于当地的经济增长具有倒U 型的影响，换句话说，在市场分割程度并不太高的时候，提高市场分割程度有利于当地的经济增长，但是，如果市场分割程度超过某个临界值后，经济增长就会受到负面影响。对于超过96%的观察点来说，市场分割有利于经济增长。我们还发现，对于经济开放程度更高的观察点来说，分割市场更有利于当地的增长。这说明，地方政府的确在利用来自于国际贸易的规模经济效应时，放弃了国内市场的规模经济效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经济开放反而有可能加剧市场分割（陆铭、陈钊，2006；陈敏等，2007；Chenet al .，2007）。我们的研究一方面为地方政府的分割市场行为提供了解释，另一方面也为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之间的替代关系提供了新的证据。
    本文的第二节评论了有关中国国内市场分割的相关文献，进一步指明了本文的贡献。第三节介绍了如何基于价格指数构造市场分割指数的面板数据，虽然这一部分内容作为前期成果曾经发表过，但为了保持本文的完整性，我们仍然在本节中概要地介绍了这个市场分割指数的原理和构造方法。第四节分析了市场分割对于经济增长的影响。第五节是结论及政策含义。
    二、市场分割的文献：度量、影响和决定因素
    自从Young （2000）的研究以来，中国市场整合的趋势一直是一个研究的热点，很多学者都参与了这场争论。现在回头来看，大多数文献的发现是，中国的确存在着较为严重的市场分割和地方保护主义，但是从趋势上来看，中国的国内市场正在日益走向整合（Naughton，1999；Xu ，2002；白重恩等，2004；Fan and Wei ，2006；桂琦寒等，2006；陆铭、陈钊，2006），这些较新的证据挑战了Young （2000）Poncet（2002，2003b）有关中国国内市场分割正在加剧的观点。然而，正如我们在很多年前就指出的那样，在找到科学的度量指标之后，研究什么样的因素决定了市场分割的程度，以及市场分割对于经济增长的影响更重要（陆铭、陈钊，2002）。为了进一步研究市场分割的影响和决定因素，需要省一级的市场分割指数的面板数据，本文采取的就是这样一个指数，而之前文献中采取的一些度量指标很少能够形成这样一个数据库。
    后续的研究关注了市场分割的决定因素，试图以此来解释市场分割的成因。白重恩等人（2004）认为地方政府能够通过建立跨地区竞争壁垒获得利益，因此地方政府将倾向于保护国有企业和高利税率的企业，于是他们用国有企业和高利税率企业的比重来衡量地方保护的力度。Poncet（2005）则依据地方政府追逐经济效益最大化，寻求经济社会稳定的目标，从对地方保护的需求和供给两个方面来分析就业压力（失业率）、地方政府自治力（财政支出）和政府消费对市场整合的影响。
    林毅夫、刘培林（2004）的看法是，中国目前的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改革开放前的赶超战略的后果。在计划体制下，中央政府曾保护实施赶超战略的企业免于国际竞争的影响，在改革后的分权体制下，这种保护则演变为各省保护当地企业免于国际和国内其他省份竞争的行为。陈敏等（2007）、陆铭和陈钊（2006）对于上述研究进行了全面的评论，并特别强调了经济开放对于市场分割具有倒U 型的作用，在经济开放水平较低时，经济开放加剧了国内市场的分割，进一步的经济开放能够促进国内市场一体化，但对于大多数观察点来说，经济开放是加剧市场分割的。他们还发现，国有企业就业比重和政府消费的相对规模是加剧市场分割的因素。
    解释市场分割的决定因素的文献其实并不能直接用来解释为什么地方政府有激励采取市场分割的政策，因为市场分割本身并不增加政府的效用，即使市场分割有利于保持就业和财政收入，但如果没有经济增长作为支撑，就业和财政收入的目标是否可持续是值得怀疑的。我们认为，持续的市场分割一定给地方政府带来了某种好处，这就需要对市场分割的影响进行实证研究。在既有的文献中，直接考察市场分割的影响的研究非常少。一个例外是，Poncet（2003a ）研究了市场分割对于经济增长的影响，她发现，市场分割对于经济增长是不利的，但是，这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地方政府仍然持续地采取分割市场的行动。同时，她的市场分割指数仅仅是根据7种农产品价格在省之间的差别来构建的，这也加剧了她的研究的局限性。事实上，当本地的生产者面临外部市场竞争时，通过分割市场来保护本地生产者至少可以在短期内获得更快的经济增长，这可能成为地方政府分割市场的激励。与Poncet（2003a ）不同的是，我们的市场分割指数使用的价格信息来源于更为广泛的商品范围，并且发现，只要将市场分割程度维持在一定水平之下，那么，市场分割就能够促进本地的经济增长；对于经济开放程度较高的省份，由于更多地进入了国际市场，它们就更能够将地方保护主义和市场分割作为促进本地经济增长的手段。但是，我们同时也指出，这种画地为牢式的政策在宏观上却妨碍了整个中国获得经济发展的国内规模经济，因此不应该将局部的市场分割政策的好处作为支持这一政策的依据。
    五、结论、政策及展望
    随着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将越来越依赖于规模经济效应的发挥。在融入全球经济的进程中，中国经济的开放度大大提高，与其他国家（特别是大国）相比，中国的贸易依存度已经非常高，以参与经济全球化进程作为实现规模经济的途径难以长期持续。作为一个区域间地理和自然条件存在巨大差异的经济体，充分发挥省际间的比较优势，建立统一的国内市场，是转变经济增长方式，进一步利用国内经济的规模效应推动经济持续发展的有效途径。
    那么，为什么在总体上市场不断走向一体化的进程中，地方政府仍然有激励采取地方保护主义和分割市场的经济政策呢？我们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在地方政府看来，一定程度的分割市场是有利于当地的经济增长的。实证研究发现，分割市场对于当地的经济增长具有倒U 型的影响。换句话说，在市场分割程度并不太高的时候，提高市场分割程度有利于当地的经济增长，但是，如果市场分割程度超过某个临界值，经济增长就会受到负面影响。具体来说，对于96%以上的观察点，市场分割有利于经济增长。我们还发现，对于经济开放程度更高的省份来说，更能够利用分割市场的方式来促进当地的增长。这说明，地方政府的确在利用来自国际贸易的规模经济效应时，放弃了国内市场的规模经济效应。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一定程度的市场分割有利于地方经济的增长，在加总的意义上并不能得出市场分割有利于总体经济增长的结论。目前中国存在的地方间市场分割，更像是一种“囚犯困境”的局面，当其他地方政府采取分割市场的政策时，本地如果要得到更高的经济增长，就必须也采取“以邻为壑”的政策，而且，这有可能引导地方政府展开分割市场的竞赛，把对手拉下马，来提高本地经济的相对表现（陆铭、陈钊，2006；陆铭、陈钊、杨真真，2007）。从理论上来说，如果所有地方都放弃分割市场的政策，那么，大家将可能得益，但这一局面似乎远未出现。
    中国的市场一体化进程将如何演化？是否能继续推进国内市场整合，发挥国内市场一体化带来的规模效应呢？之前的研究表明，经济开放对国内市场整合的影响是非线性的，在经济开放水平较低时，经济开放会加剧国内市场的分割，但进一步的经济开放能够促进国内市场一体化，而对于绝大多数的观察点来说，经济开放都是加剧市场分割的（陈敏等，2007；陆铭、陈钊，2006）。从本文的研究结果看，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经济开放可能加剧国内市场分割了。我们的前期研究还发现，民营经济的持续发展是市场整合的推动力，而政府干预则不利于中国国内市场的整合（陈敏等，2007；陆铭、陈钊，2006）。
    当前，中国市场一体化进程最严重的挑战是，以地方政府消费占GDP 比重度量的政府干预度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有持续上升的趋势。因此，如果要继续推进市场一体化的进程，减少政府对于市场的干预是关键。中国的市场统一不能只是简单地依赖《反垄断法》来解决，经济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法律的执行力度和实效。在发展的早期，企业规模小，本地的狭小市场就能够满足企业发展的需要。这时，本地的保护主义政策是有利于本地企业的。但今天的中国企业，特别是民营企业的规模长大了，对跨越省界的规模经济的要求势必加强，民营企业会对地方政府的市场分割行为说“不”。最终，企业“用脚投票”，加上地方间对于投资者的竞争，才能够使中国走向市场一体化和持续发展的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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