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城乡关系视野中的新农村建设
中国农村的问题如果脱离城乡关系,就农村谈农村,是谈不下去的。以农民看不起病为例,在20—30年前,农村的医疗问题也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尽管那时农民也没有很高的 医疗服务,但不至于像今天这样,稍大一点的病就弄得倾家荡产。经过30多年的经济快速发展后,为什么农民反倒看不起病了呢?主要原因是“医”和“药”大多来自城市,其价格是按照城市生活和收入水平来制订的。所以,农村问题需要从城乡关系的新视角来重新看待。
“耐用消费品时代”到来导致的“断裂”
关于城乡居民的收入差距,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是,去年我国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与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之比是3.22∶1。另外的一个计算结果,是将福利等非货币因素考虑进去,结果是6倍。而前一段一家研究单位的研究则得出另外一个结果。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05年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是3255元,但这当中包含了实物折合,比如过去一年养的猪长胖多少,树长粗了多少……把这些实物增涨都折成钱,这才达到3255元,这部分非货币收入大约占农民可支配收入的1/3,所以如果去掉实物这部分,只算货币收入,城乡差距就是4倍多;如果再把福利、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等等都算进去,城乡差距可能达到8倍多。而世界上城乡差距的平均水平是1.5倍,这是非常严峻的情况。
8倍或6倍的差距使得城乡两部分人处在两个不同的时代和世界。更严峻的问题是,两部分人却要面对同样一个市场,同样一种价格。医疗问题就是这样的,城乡8倍差距也好,6倍差距也罢,医疗市场只有一个,药品价格只有一个,而这个价格基本上是贴近城市收入水平确定的。教育价格也是如此,所以仅仅就农村看农村是行不通的,要把它放到一个大的背景下。
读过《光荣与梦想》的人会发现,1929年之前的美国和今天的中国非常相近:经济繁荣,生产力水平迅速提高,生产能力过剩,购买力不足,汽车、钢铁、房地产崛起,成为支柱产业,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个时候,西方世界开始进入“耐用消费品时代”。
1930年代美国陷入了空前的经济危机。这场大萧条的产生原因到现在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说法,1929年发生的这次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生产周期过剩的危机”。这话只说对了一半,生产过剩是确实的,但说周期性却并不准确,因为从1929年到现在70多年没有再发生过这样的危机。那么当时的独一无二之处在什么地方?我觉得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当时西方社会开始从生活必需品时代进入耐用消费品的时代。
事实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社会就开始进入这种转折,但就是转不过去,最后的结果是转成了1930年代的大萧条。然后又经过一系列的制度创新,后来“二战”爆发,西方才最终完成了这个转变。所以朦胧一点讲,整个西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就干了一件事:使得这个社会完成了从一个生活必需品时代到一个耐用消费品时代的转型。
猛一听可能觉得奇怪:过去是柴米油盐的生活必需品时代,现在是汽车、楼房的耐用消费品时代,这不挺好嘛,怎么出现大危机了?这个转变从个人的角度看,丝毫困难没有,从社会的层面来说就非常不容易。要形成与耐用消费品相适应的一套消费模式,就必须得有一系列的制度和结构的条件来支撑它。中国也会面临同样的挑战。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觉得至少有三条非常重要。第一条就是社会保障。我们一直有一个误解,就是认为社会保障是一件花钱的事,总以为政府手里钱多得花不出去,才会有社会保障,这是完全错误的。经济大萧条是1929年到1932年,美国福利国家的制度框架是1935年搞起来的,当时美国还没有完全从大萧条中走出来。为什么?很简单,没有社会保障,消费者就不敢买东西。
第二条就是贫富差距不能太大。现在人们在讲一个社会要以中产阶层为主,这其实是进入耐用消费品时代的重要条件。当时美国也面临这样的情况,大部分人从农村刚刚进入城市,文化水平低,收入也很低。但是美国比我们多了一个工人运动,多了一个工人可以对资本家进行博弈的工具,经过这样一个过程,工人工资迅速提高。现在我们讲中产阶层的社会,一定不能理解为这是技术和生产力发展的一个自然结果。这个中产阶层的壮大,是和一连串的城市市民和工人阶级的权利运动联系在一起的。斗争的结果表面上是工人工资增加,但同时也意味着购买力提高,资本家的东西可以卖得出去了。
第三条就是城市的人口必须达到一半以上。现在国家统计局的数字是40%左右,但这其中包括所谓在城市中连续居住达到三个月以上的人口、失去土地的农民,以及像北京市石景山和深圳市那样“农转居”的人口,所以真正城市人口可能远没有这么多。城市居住的人群达不到总人口的一半,这个社会就进入不了耐用消费品的时代。这不仅仅是收入的问题,还有生活方式的问题。
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最近中央提出的新农村建设是非常必要的。过去在三农问题讨论中,我觉得有一个思维误区,就是总想找出一个根本性的解决办法,而实际上我觉得三农是一个没解的问题。这次新农村建设表现出了一种新的思路,即针对一个没解的问题,采取分解的方式来逐步缓解,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改善。把一些相关政策都归到一起,按照类型来分,我觉得至少能分成三条不同的路径,然后多管齐下。
第一条路径就是用农村发展来解决一部分问题。农村的产业化不能绝对解决农村的问题,但至少我们能够看到这样一个差距。每有1元钱初级农产品,在美国增加的附加值是3.72元,即1元钱初级的农产品经过美国人加工以后可以卖4.72元。日本附加值是2.2元,即1元钱初级农产品经过日本人加工后能卖到3.2元。而中国的附加值仅仅是3毛8分,即1元钱初级农产品,最后我们只能卖1.38元,这就是一个很大的差距。这个差距如果我们通过拉长产业链条,增加附加值,0.38元的附加值翻一番提到0.76元,也很可观了。对农村本身来说,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潜力。我认为这是比较务实的思路。
第二条路径就是城市化。中国每年大约1000万左右人口转移到城市,这使得农村在其他不变的情况下,人口又减少了1000万,1000万的人口在城市当中会寻找一些新的机会。刚才说的产业化思路,实际上需要国家补贴,农村人口如果像现在这样仍然多达七八亿人,那其实无论产业化也好,国家补贴也好,都会受到严重制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先不管根本思路如何,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都是分解路数的一部分。
第三条路径就是国家的投入。虽然大家都会说,要实现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改造,制度建设比钱更重要,但建设新农村,国家还得向农村投入。我想,通过农村自身有限发展,一部分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国家再有一些投入,原来农民自己办的教育国家大部分承担起来,原来农民自己修的路国家承担一部分,原来完全没有的社会保障,国家能够帮助搞起来,农村生存状况恶化的速度会大大减缓,甚至说不定会有改善。
新旧“城乡二元结构”和城市中的“三元结构”
谈城乡关系的时候,讲得最多的一个概念就是“二元结构”。但是这个二元结构我们往往理解得过于简单化了。所以我提出了一对概念,把二元结构分成两种,一种叫行政主导型的二元结构,一种叫市场主导型的二元结构。
大体上可以这么说,改革前我们基本上是行政主导型的二元结构,当时主要围绕户籍制度、就业制度、教育制度、主副食品的供给制度等等这些因素构造起来的二元结构。这个二元结构是非常严格的,它造成了城乡之间的割裂,这种割裂程度至少从城乡事实上不通婚就可见一斑。但是有一条人们往往忽略了,就是即便在那样一个严格割裂的二元结构当中,城市人挣到钱以后,这些钱还是要到农村周转一圈。那时候夫妻两个加起来月收入100元,用于购买柴米油盐可能占到了2/3,也就是城市人口的大部分收入用来购买农产品和以农产品为原料的其他产品。但现在问题完全变了,现在假设夫妻二人一个月总共挣6000元钱,有多少会流到农村呢,估计也就1000元,也就是1/6,这是一个根本性的变化。更多的钱都干什么了呢?主要就是投入在房子、汽车、教育、医疗等等。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之所在——这个社会到了一个耐用消费品的时代了,人们购买的主要内容已经不是农副产品。
当大部分钱不到农村转一圈时,城市对于农村依赖性就日益降低。2002年中国进口的大豆占到国产大豆的90%多,稍微夸张一点说,这一年中国农民如果一粒大豆不生产,城里人吃油都不是问题,所以我们可以看出,城市对农村已经越来越失去它的依赖性了。反过来说,我们现在谈农村问题的时候,农村在人们心目中的概念,很大程度上变成一个累赘。因此我认为,现在的问题是在原来的那种二元结构还没有完全破除的情况下,新的二元结构又叠加上来了。而后一种二元结构,即市场主导型的二元结构,或者说是以城市对于农村依赖性丧失为基础的二元结构,造成的断裂更为严重。因为前一个是由种种行政制度安排造成的,制度是人制订出来的,人可以改变它;但要改变市场主导的二元结构就很难。吃饭在城里人支出中占的比重越来越少,而且还可以到国际市场去解决,结果现在事实上导致两种二元结构叠加在一起了。
目前中国政府对农村弱势群体比较重视,采取了一系列政策,但从绝对水平上说,农村状况没有根本性改善,城乡差距并没有缩小,贫富差距仍然在扩大。前年农民收入增加6.8%,这6.8%实际上是减免农业税和给农民种粮补贴后,特别是粮食价格上涨的结果。而实际上去年粮食价格是不升反降,也就是说,城乡的差距实际上是逐年扩大的。
两种二元结构叠加对整个社会有很大影响。农民开始进入城市,结果就是把农村结构的一部分移植到城市中来,导致整个中国实际形成了一种“三元结构”:一个是真正的城市社会,一个是真正的农村社会,还有一个是夹在两者之间的农民工社会。这种三元结构的存在,再加上其他因素,使得城市内部的状况发生明显改变。原来只是在农村表现出来的问题,现在也表现在城市本身。
比如在一些中小城市,新失业群体的数量已经相当于老失业群体的3倍。“新失业群体”是我前几年提出的一个概念,它是相对于原来国企下岗群体而言的。“新失业群体”的父母有的失业了,有的退休了,自己原来十七八岁,现在30岁左右,开始结婚生子,但还是浪荡着。社会舆论指责他们:你为什么不就业?农民工可以在城里端盘子,你如果去端盘子会失业吗?人们就把这个归咎为独生子女从小娇生惯养、好逸恶劳,而这批孩子现在也是破罐子破摔,因为整个社会反正也瞧不起他。其实,仔细分析一下,问题不完全在他们身上。正如刚才提到的,由于这样一个城乡新三元结构的存在,导致了城市当中一种独特的现象:高端劳动力市场和低端劳动力市场的价格相差太大,高端劳动力市场由于全球化和国际接轨,越来越往发达国家靠;而低端劳动力市场,由于城乡收入差距8倍,大量剩余劳动力的存在,其市场价格会压得很低。一个大学居民楼里看电梯的女孩每月400元钱,和一个大学教授相差20倍。假如这个女孩是城市下岗职工的孩子,其生活方式是城市的,社会网络是城市的,那么她一个月的劳动所得可能只够请朋友吃顿饭。这就造成一个结果,在低端劳动力市场获得的工资,对于维持这个城市的生活费用来说是微不足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城市中“新失业群体”不去低端劳动力市场就业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在这样的背景下,整个城市社会可以分成三部分人。一部分人,从高端劳动力市场获得收入,也承担城市的生活费用,大体上是平衡的;第二部分是农民工,拿着低端劳动力市场的工资,但是不承担城市生活主要费用,大体也算均衡;最惨的就是从城市当中的低端劳动力市场拿工资,同时生活费用又是城市的,包括刚才说的新失业群体,他们的收入和支出几乎完全不对等,成为这个城市最不平衡的边缘人。
新农村如何建设
新农村建设,从最实在的角度来说就是钱。当有了一笔钱时,一定要看到这个钱的旁边趴着无数的“饿狼”,这是最要命的问题。有很多研究表明,中央政府拨的钱,最后能到村里去的只有15%—30%,还不说这笔钱用得怎么样。
这次新农村建设,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够保障这笔钱经过中央、省、市、县、乡到村庄最后到农民一共7个层次后,能够真正用到农民头上去?在目前体制下,很多人都不是很乐观,有人开玩笑说,森林失火,林业部发财;江河发洪水,水利部发财;新农村建设,不知道轮到谁发财。所以一定要注意这周围趴满的饿狼。
第二个方面还跟钱有关,就是如何用工业反哺农业的资金造就农村自身的发展动力。政府向农村的投入,一部分会用在教育和社会保障上,一部分用在道路、桥梁、水电、基础设施上。我觉得可以拿出其中一笔钱搞减免税费,鼓励和农业有点关系的小企业的成长。如果能用1万元钱减免一个小企业的税费,就可以催生一家三五个人的小企业。1个亿就能催生一万家这样的小企业,100个亿可以催生100万家这样的小企业。有100万家这样的小企业,对农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发展动力。更重要的是会造成一个历史上所没有的趋势:我们过去都是农村的资源流向城市,如果实行这样的免税政策,很可能会把县城、小城镇甚至中等城市中的相当一部分失业者和资源吸引到农村来。
第三,新农村建设最好的方式实际上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定要建立在农民需求的基础上,有农民的参与,不求形式,但求实质性的改善。比如农村不能喝上清洁的饮用水,这其实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但改变一个村子的水源用不了多少钱,看起来并不像政绩工程那样醒目,却很可能就解决了整个村子因此而带来的疾病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年来,由于经济衰败,农村同时经历了一个社会衰败的过程。现在的很多问题已经处在不可治理的状态,因为基础的支撑因素在丧失。而我们改革思路当中有一个误区,就是老说制度不完善,必须要改革我们现有的制度。的确,制度不完善,人们会钻空子,但一定要看到很多成功的制度本身就是不完善的,就是充满着空子可钻,但是有别的东西可以支撑它。我举一个例子,欧洲一家电信公司向人们免费派发手机,只要签个字就可以把手机领走,却只有对中国留学生实行另一个办法,要提供证件,要联网核对信息。因为中国留学生有时候就换一个地方再领,一个人领三四十部手机。而问当地的居民,你怎么就签一个,不重复领呢?他们傻呵呵地耸耸肩说,这怎么可能呢?完全不理解还会提这样的问题。所以我们现在很多制度的失败,其实不在于制度本身,而在于制度之外。因此,新农村建设应该包括基础制度的重建。
现在有人研究中国的反腐败制度,发现很多地方比国外规则还要严格,但就是不起作用。我们总是期望一个好的制度一定要无懈可击,无缝可钻,这实际上不可能。如果有这个制度,成本一定无法承受。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之一是重建可以支撑制度运作的基础设施。
(本文为孙立平教授5月20日在首都青年编辑记者协会主办的“多元结构下的新农村建设”研讨会上的演讲,此处有删节。该研讨会是首都青年编辑记者协会“总编论坛”系列活动之一。)
文章出处:中国经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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