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国英:关于土地制度改革若干难题的讨论(下)
七、如何实现农村土地承包关系的长期化?农村要不要保留一定量的“公地”?
中共十七届三中全会决议提出农民的土地承包权永久不变,是一项极好的深化土地改革的意见。但是,这个意见在实践中落实有一定难度。
多年来,我国许多地方没有执行“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的中央政策,农民很习惯承包地的平均分配,家庭人口增加就想多划承包地;人口减少,则有了退回部分承包地的压力。为解决这个问题,地方政府各显神通,有诸多不同做法。这种局面继续下去,显然不行。
各地做法尽管不同,但大体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一部分土地在实物形态上已经很难分到农民头上,如集体建设用地,鱼塘等设施农业用地。也还有一些村庄留了较多的机动地,以长期合同租给了村外居民。对这部分土地,有的地方采用了股份制形式只给农民分钱,有的则作为集体收入的源泉。
最近一个时期,我多次到山东某地调查,发现他们允许将村庄整治多出来的土地复垦后作为集体用地,将其收入作为农民住宅新区公共支出来源,由此减少了由“一事一议”办法解决公共支出问题的麻烦。农民认可这种做法。
如果硬要每一寸土地都落实到农民头上,并使之成为长久不变的承包权,有可能因为一小部分土地难以分配,导致整个工作拖延下来。这是一个极大的麻烦。依我的了解,很多乡村干部拿这个理由可能不执行中央的政策。
怎么办?我建议实行一种灵活的改革办法:
第一,在村民同意的基础上,允许村庄保留一部分“公地”。这部分公地的收入或用来分配给农民,或用来满足公共支出的需要。对这部分土地的收入使用,要有严格的监督。这部分土地的面积尽可能限制。若有农民将来退出集体,可用一定办法给与“退出费”。
第二,对于公地以外的其余可分配土地,按照平均主义的办法,一次性分到农户头上,宣布永久不变。
这是一个无奈的变通的办法,尽管显得不彻底,但总比现在变来变去好。其实,中国古代的村庄也有公地制度,“封建主义”不怕它,我们的“社会主义”更不要怕它。
八、如何看待正在全国兴起的迁村并居热潮?
目前,全国农村地区的迁村并居工作如火如荼,想拦也拦不住。决策层似乎对这种形势很忧虑,但又没有好办法阻止,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这件事情得不到规范,在一些地方的确出了些麻烦。我自己对这件事情也曾有担忧,但通过一些实地调查,发现它利大于弊;如果有好的规范性政策,这项工作也可以有利无弊。
这项工作的必要性或好处是:
第一,从长远看,中国农民的大部分村庄必须改造,农民也有必要改善自己的居住条件,否则,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就难以消除。调查表明,农民非常渴望改善居住条件,如果费用合适,农民喜欢住在基础设施比较好、以低层楼房为主的新社区。如果农民居住在旧村庄,尽管房屋的占地面积比较大,但多出的宅基地并不能成为“货币化”的收入,对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无所裨益。
第二,关键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农民已经不是真正的农民。即使有的农户还在经营小块土地,但因为专业化服务的原因,他们大多不用大型农具,也不用农产品仓库;多数农民也已经不散养牲畜,所以,他们集中居住在小城镇没有什么大问题。
第三,迁村并居还可以为中国建设和农业生产节约出巨量土地。依我的典型调查推算,保守地说,全国由此可以节约出上亿亩的土地,其中优质耕地在5000万亩以上。这是一个巨大的时代过程,政府官员为这件事情动脑筋,我们应该看做好事。以我调查的山东德州市为例,按目前的规划,待村庄整治完毕后,扣除了新居住区占用的土地,可以增加的土地占原耕地面积大约10%以上。
第四,农民迁居新区以后,精神面貌和社区治理结构都会发生变化,有利于推进基础民主政治的发展和社会稳定。按我的调查研究,传统村庄易结成以家族为纽带的抗争力量,常常酿成难以通过法制途径解决问题的群体性事件。与之比较,城市生活也会有利益摩擦,但通过法制途径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乡村居住结构变化对社会稳定有积极意义。
第五,农民迁村并居涉及巨大投资,而投资其实主要来自城市市民和商人支付的高房价。在迁村并居工作中,政府给农民的补贴间接依靠土地“增减挂钩”时的新增建设用地出让款,最终出资者无疑是市民和其他投资者。保守估计,若全国在10-15年内做完这项工作,拉动投资25万亿左右。中央提出的未来经济增长的两个动力由迁村并居得到了集中体现。既然有上述好处,我们的任务是针对一些可能的副作用加以规范。我以为需要规范的方面主要是:
第一,迁村并居一定不能搞强制,相关费率要农民同意。有的年纪大的农民实在不愿意搬家,一定不能勉强。有的地方(如山东德州)在新区建立了老年公寓,完全免除了老人住新房的负担,老人们也欢迎。
第二,此项工作所节约的土地被复垦后,可以按照一定比例增加建设用地,由此产生的“土地财政”收入要补贴给农民,并协商出一个令农民满意的费率。
第三,复垦的土地可以作为集体“公地”,也可以平均分配给农户,无论怎么做,要征得农民同意。公地收入作为新社区的公共开支。
第四,要充分认识到,有一定规模的专业农户不适合集中居住。为此,要规划专业农户的居民点,不能把所有农民集中到新建小区。
第五,新建的农村集中居住小区要按照小城市的标准建造,以免将来再搞新一轮迁村并居。宁可慢一些,建设质量不能降低。
九、城乡建设用地市场如何统一?小产权房问题的根本解决办法是什么?
小产权房问题让政府饱受诟病。但政府方面的确有难处。在城乡建设用地统一市场问题解决之前,小产权房问题的确无解,只能沿用过去效率不高和执行难的政策。谁都知道,租用小产权房和买卖小产权房并无本质区别,现在只能限制买卖,无法限制租用,使相关政策的作用大打折扣。
我国住房建设主要应该走市场化道路,解决住房的公共性问题一要靠规划,二要靠政策房,在这个前提下,按理说不应该发生城乡市场分割和小产权房问题。这里的确有些原因,但有的原因是“假原因”,有的才是“真原因”。对此我们要拨开迷雾,挖掘本质。
有人说,小产权房的形成是政府为了照顾特殊利益集团,这个说法的依据不充分。当然,房地产业或其代言人会以诸如“保护房地产业健康发展”这样说得过去的理由游说决策者,但游说的效果令人怀疑。不用太聪明,决策者也知道过去一些年的小产权房一直在发展,并没有影响正规的房地产业。近两年房价疯长,也不是因为政府“打击”小产权房有了进展。
还有人说,若放开小产权房,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就没有办法搞了,影响地方经济发展。这个说法也不对。过去土地财政的出现和小产权房扩展一直并行不悖,可见小产权房不影响土地财政。
小产权房发展的真正威胁,是在农村土地规划不力的情形下加剧耕地的违法占用。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如果政府真正能通过规划实现农村土地的“用途管制”目标,那么,统一城乡建设用地市场,并把小产权房放开,就不会有大的问题。但目前似乎不存在这样一个前提,因为农村建设的规划思路尚未确立。
就地重新规划建设农村地区的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建设用地(主要是村庄占地),并且将其并入城市建设用地市场,目前是不可行的。一是这个面积过大,全部用来改造成新居民区,土地太浪费,把可能复垦的大几千万亩地丢掉了。二是就地重新规划建设的成本也比较高。三是将其并入城市建设用地市场后,会急剧增加可交易的建设用地,催生一个真正巨大的房地产泡沫,引发一轮大规模的住房建设热潮,其后果和国家的战略目标南辕北辙。四是有钱人容易在新形势下捷足先登,这种做法可能加剧社会不公正。
怎么办好?应该首先真正解决城乡规划统一问题,在此基础上才能逐步实现城乡建设用地市场的统一。为此,中央政府需要认可并规范各地的村庄整治工作,并把它看做城乡规划统一的契机。具体说,可实行一种“增量改革”,以解决城乡建设用地市场统一和小产权房问题。其含义是:
第一,待改造或待搬迁村庄的土地一律不放开,限制农民在这些村庄盖新房;凡欲盖新房的农户在新规划区盖。这些村庄的商品房开发业一律禁止,不允许小产权房存在。
第二,大体在每一个乡镇选择一个新规划居民点按照城市的标准建造,对于迁入的农民按“地上建筑成本价+补偿”的原则进行安置,另按市场运作方式引入城市居民投资购房。这样做可以加速我国小城市有序发展,提高小城市建造标准。
第三,若干年后,随着我国住房法规体系的逐步成熟,可逐步向城市居民开放其他农村新型社区。
十、农业用地流转要不要引导?如何引导?
农用地流转总量过去一直不大,但从近两年开始速度有所加快,预计今后的速度会进一步加快。总体看,农地流转在地方是各行其是,缺乏规范,并引起一些麻烦。
规范农地流转由中央政府出台一个文件加以规范十分必要,且越早越好。抛开理论的分析,这里扼要提出以下意见:
第一,不要鼓励规模过大的农业经营实体。农业规模经营当然有重大实际意义,应予鼓励,但在中国现阶段不宜鼓励过大的农业经营实体。100亩的大田经营效率比5亩要高,但1万亩不见得比100亩高。各地可以有自己的标准,并允许逐步调整。
第二,不要鼓励城市资本下农村,要尽可能在现有农民中培育专业农户。
第三,除过一些特殊土地,如实体上不宜分割的鱼塘、集体企业用地等,一般的农业经营不宜鼓励搞“股田制”,而应提倡租地制,且租期不宜太长,5—8年比较好。
第四,鼓励土地流转当事人之间自己直接交易,政府和村集体仅仅做服务工作为好。“反租倒包”还是不应提倡。这样做有利于发生纠纷时政府居中调解。
第五,对于一部分拟放弃农业进城生活工作的农户,村集体或其他土地管理机构应优先有偿收购其农地,收回后或留作社区公地,或以农地永久承包权的市场竞争性价格转给其他农户。
以上涉及几方面的关键问题,一些细节方面也应由政府文件或法规加以确定。政府还应制定农地流转的合同范本。
十一、“城中村”改造能不能政府只出规划,把开发权交给村民?
从目前各地“城中村”改造的实践看,这项工作引起的纠纷或冲突有减少的迹象。这是一件好事。北京等地近期的“城中村”改造案例比较成功,其原因,一是补偿的价格村民满意。村民的议价权利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保障。二是政府的出价考虑了市场因素。
但这种方式也有潜在问题。一是政府介入的程度深,不利于发挥市场在城市土地资源配置中的作用;二是这种方式对政府干部的素质要求高,在全国不容易推广;三是政府出价有可能过高,既会给政府方面带来风险,又可能助长房价上涨。
除过重要公益事业项目需要占用“城中村”土地这种情形之外,其他类型的项目可以采用更好的办法,即政府只出规划,拆迁、改造和开发权完全交给“城中村”的居民,其中包括各项有关费率的确定。通过一定的民主程序,居民们可以委托原村集体组织行使权力,也可以自己另外产生新的权力机构。
千万不要以为减少了政府介入程度以后,农民做不了事情、政府规划目标不能实现。只要政府合理披露有关信息,确实把相关权利赋予农民,社会上一定会有商业服务组织按市场原则参与到农民的工作当中,并成功完成开发任务。
如果能按照这个思路做,可以基本消除现在各种与拆迁有关的群体性事件,政府会更加中立,更有利于做好城市建设工作。
十二、土地法规体系如何构建?
中共十七届三中全会决议对未来农村土地管理改革提出了很好意见,但将其转变为法规似乎有相当困难。应本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原则对有关法规进行修订,甚至可以考虑调整立法思路。
现在的《土地管理法》有两个基本缺陷,一是庞杂,二是粗疏。很多问题想在这样一部法律中解决,结果行不通。例如,失地农民的社会保障问题当然很重要,但仅仅依靠《土地管理法》讲不清楚。其实,关键不是社保,而是交易的公正性。社保问题应在其他法规中讲。还有,现行法律中处罚条款很多,真正管用的不多。现实中对土地违法的处置更是高举轻打,没有威慑力。农业中土地使用权交易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现行法律只是粗略地讲,难以操作。
可不可以调整土地立法思路,建立一个系统的关于土地规划、管理和使用的法规体系?我看不仅可以,还十分必要。可以考虑“土地基本法”的立法,然后再搞“土地规划法”、“土地使用权交易法”、居住法,并修改现有《物权法》、《农村土地承包法》、《城乡规划法》等其他法律中的涉地条款,形成土地立法体系。
本文发表于新一期《中国与世界观察》、近日《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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