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贯中：舒尔茨著作《报酬递增的来源》介绍

    欣闻『报酬递增的来源』一书即将由梁晶出版社出版，十分为中国的读者高兴，也十分佩服梁京的眼力和魄力。在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学子把经济学等同于方程，回归和统计，并把经济学的研究等同于数学游戏的今天，出版舒尔茨的书不免会使一些经济学学子感到失望和迷茫。但是本书对真正关心中国经济学的健康发展的学者和学子来说，对关心中国经济持续增长的政策制订者来说，是一帖良药。
    T.W.舒尔茨是芝加哥大学众多的诺贝尔经济奖得主中十分与众不同的一位。许多诺贝尔经济奖的得主都以构建精致的数学模型见长。舒尔茨追求的并不是模型，而是经济学的古典优良传统，即理论联系现实，理论基于真理，反对象牙塔的纯思辨游戏和书斋清谈。他认为亚当.斯密，李嘉图等的理论并不是建立在离现实颇为遥远的各种假设条件之上的。而且他们都没有回避所在时代和社会的最迫切要解决的问题。相反，他们以最大的热情和天才的智慧力图回答时代所提出的各种尖锐的课题。舒尔茨秉承了古典经济学的这一优良传统。1980年代我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T.W.舒尔茨始终是我最尊敬的导师之一。当时他虽然年岁已高，但仍定期来学校参加各种学术活动。我定期参加的农业经济学讨论会上便经常看到他高耸的身影，并常常为他的简单而深刻的提问或评论而暗自钦佩不已。他不但自己带头研究现实问题，而且也要求学生注意研究现实生活中的问题。纵观他的漫长的一生，可以说他以不断提出独到的见解，从不随波逐流，敢于力排众议而使他远远区别于一般的经济学家，甚至区别于其他诺贝尔经济奖的得主。
    从『报酬递增的来源』一书中所收集的许多文章来看，舒尔茨的思想对芝加哥学派在1950年以后的发展的影响变得十分清晰。例如他的有关人力资本的思想深深影响了G.贝克和J.赫克曼，他对报酬递增的来源的执着的探究推动了R.卢卡斯突破以规模报酬递减为前提的一般均衡理论的局限，另外，他的家庭作为生产单位的思想也深深影响了G.贝克的思想。这些芝加哥大学的教授在1990年代以后陆续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所以，这本书有极其重要的文献价值。但是，更重要的是，这本书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这是因为说到底，经济学的根本性问题是要回答如何发展经济，消除贫困，缩小发达国家和不发达国家的差距等尖锐的问题。生活在贫困中的亿万民众迫切地希望经济学家能找出一条有效的通往富裕的道路。作为经济学家，固然应该懂得经济学研究的各种包括数学在内的工具，但更应该关心的是如何找出上述经济学的根本性问题的答案来。这正是舒尔茨在本书中想要作的。
    舒尔茨十分不赞同当时（现在也还是）经济学界的一种不良倾向。他指出许多模型往往是建立在十分不现实的前提或假设之上的。这些前提或假设条件连高度发达的国家都谈不上存在，更不要说不发达国家了。可惜的是，一些二流的经济学家往往忽视这些模型的前提或假设条件，随意地将这些模型修改，引申，或简单地模仿，并将由此得到的结论在现实中生搬硬套。
    例如长期来被推崇为现代经济学的最高境界的一般均衡理论是建立在规模报酬递减的假设条件之上的，或至少要求规模报酬不变的条件，否则就不会有均衡解。然而，这种理论上求解的方便，却是以牺牲现实的真理为代价的，这些模型所抽象的世界并不符合经济增长的历史事实。舒尔茨很早便注意到，如果规模报酬递减的假设是普遍存在的，一个国家的产出的增长速度应该低于要素投入的增长速度。那些经过几百年经济发展的发达国家受到要素增长的限制，例如受到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土地（耕地面积由于工业化和城市化而锐减〕和人口（不少西欧国家的人口净增长率几乎为零，甚至为负的〕的限制，其经济增长速度应该很快趋近于零。如果规模报酬不变的假设是普遍存在的，那麽产出的增长速度最多只能等于要素投入的增长速度。然而，发达国家的经济始终在增长，它们与不发达国家的差距似乎还在拉大。各种有关投入、产出的计算，特别是有关全要素生产率的计算都表明，投入的增长速度远较产出的增长速度要慢。结论只有一个，作为经济增长的普遍规律，不是规模报酬递减或规模报酬不变，而是规模报酬递增。舒尔茨当然知道，如果他的结论是对的，那些十分精致的一般均衡模型将纷纷瓦解。然而，他追求的是经济学的真理，而不是经济学的精致玩具。如果规模报酬递增是更为普遍的真理，他决不随波逐流而隐下真理，哪怕被人奉为神明的那些经济学玩具因此而破碎。当然，他的地位和建树，也使他在对背离古典经济学传统的潮流发起正面进攻后不会被二流经济学家的鼓噪所淹没。
    他不但重新发掘了有关规模报酬递增的普遍性的古典经济学思想，而且积极寻找导致规模报酬递增的各种源泉。这其实是一个更为有趣的问题。在很长时期内，人们对发达国家的产出的增长率一般要比投入的加权增长率为高这一点感到十分困惑，甚至一度戏谑地将两者之差形容为正好衡量了人们对经济增长的无知。以后人们用剩余或技术进步来统称产出的增长率和投入的加权增长率之间的差，有时也称全要素生产率。只要全要素生产率为正，便表明存在规模报酬递增。舒尔茨不断企图寻找导致规模报酬递增的更深层的源泉。他的发现有人力资本的积累，知识的传播，有组织的科学研究的持续开展，家庭不但作为消费单位，而且作为生产单位所带来的好处，等等。他并重新解释了熊彼特的企业家精神为什麽也是导致规模报酬递增的一个源泉。
    为什麽会导致规模报酬递增这个问题的答案决不能说已经穷尽，特别是对中国这样正在转型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导致规模报酬递增的源泉还有许多。首先，中国经济的一切方面都几乎处于非均衡之中，城市内部，农村内部，城乡之间，东西部之间，南北之间，国营和民营之间，都存在极大的差距。按照舒尔茨的观点，一个典型的非均衡经济必定是一个充满规模报酬递增机会的经济，大有企业家的用武之地。
    其次，中国既没有实现工业化，农业也没有实现现代化，大量的耕地和农业人口将逐渐转移到城市和工业部门，然而中国连市场经济体制的最重要组成部分－－要素市场都没有发育成熟，产权制度也没有规范，各种要素的潜在生产力远远没有发挥出来。在今后几十年中，要素会加速流动以寻找自己的最大边际价值。因而总体上来说，中国必将是个规模报酬递增的经济。
    第三，中国正在进行一场深刻的制度变迁，也就是说，正在按照现代经济的要求，重新组织自己的社会，包括实现城市化。这又是一个造成规模报酬递增式经济的客观环境。
    最后，中国正在加速开放，各界层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的各种往来日益密切，各国的新思想，新观念，新知识，新技术可以远远不断地流入中国，大大节省中国的研究经费和加速中国前进的步伐。这也是导致产生规模报酬递增式经济的机会。
    我相信，舒尔茨这本经济学著作的及时出版，一定会在中国掀起一个研究导致规模报酬递增的源泉的热潮。通过深刻理解舒尔茨的著作，中国将能更好地利用已知的导致规模报酬递增的那些源泉以便高效地推进中国的经济发展。如果进而能够找出导致规模报酬递增的更多的源泉，那麽中国不但将使自己的经济发展进一步加速，而且将对现代经济学的进步作出自己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