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涓：关于平台经济、民营企业和稳定预期

    近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人大社会建设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江小涓教授与我院师生座谈，分享了学习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的体会。江小涓教授强调，今年的经济工作会议对明年和今后的经济工作做了全面的部署，会议中一个突出的重点，就是特别强调支持平台企业发展，强调提高常态化监管水平，强调从制度和法律上对国企民企平等对待，强调从政策和舆论上鼓励支持民营经济发展壮大，强调要切实落实“两个毫不动摇”。文章根据江小涓教授座谈整理。
    今年的经济工作会议对明年和今后的经济工作做了全面的部署，会议中一个突出的重点，就是特别强调支持平台企业发展，强调提高常态化监管水平，强调从制度和法律上对国企民企平等对待，强调从政策和舆论上鼓励支持民营经济发展壮大，强调要切实落实“两个毫不动摇”。
    围绕经济工作会议的重要内容，我跟大家分享三点：第一，平台企业在引领发展和创造就业中发挥重要作用；第二，全球产业结构和布局调整中有新机遇，平台要大显身手；第三，以三个“平等”切实稳定预期和落实“两个毫不动摇”。
    一、平台企业在引领发展和创造就业中发挥重要作用
    1、平台是数字经济的支撑、头部和链主
    中国经济要在以后实现较快复苏和长期中高速增长，数字经济要发挥重要作用，要以整个经济速度的倍数增长，才能完成这个引领重任。
    平台是数字经济的基础、头部和链主。一是数字消费平台链接海量消费者和供应商，并以智能技术高效匹配双方。平台链接的用户数以亿计，消费端智能搜索使消费者能够从海量产品快速高效选择，销售端智能算法能够推送合意的产品和服务。2022年1-8月中国实物商品网上零售额达到72414亿元，同比增长5.8%，高于社零总额的增长，占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比重为25.6%。二是数字生产企业可以在产业链条中嵌入所需各类服务，并为链上企业提供数据采集和分析服务，帮助链上提升业务贯通和协同能力，提高全链生产效率。三是数字就业平台提高劳动力市场效率，对劳动供需双方进行大规模、高效率的精准匹配。2020年我国求职者中有83.5%的人使用过线上渠道找工作，其中线上和线下渠道都使用的求职者占比43.8%。四是数字节能平台提供复杂多场景节能减排服务，能在安全提级和舒适度不降低的前提下，较大幅度节能减排。
    关于数字消费平台扩大线上消费和数字生产平台支撑全产业链提高效率，相关研究分析较多，我本人也在多个场合详细谈过，这里就不再多讲，下面主要讲一下平台对就业的贡献和对创新的贡献。
    2、平台是就业主要增长点、弱势群体就业主渠道和失业冲击稳定器。
    第一，数字就业平台提供大量就业岗位，是就业主要增长点。2018年我国数字经济相关领域就业岗位达1.91亿个，占全年总就业人数的24.6%（中国信通院）。2019年，平台企业带动的就业人数约7800万（国家信息中心分享经济研究中心）。2021年灵活就业人员达到2亿人左右，全国就业人数同比减少了412万人，但大型平台企业员工仍在增加（国家统计局）。滴滴注册司机数量超过1000万人，国家发放的网约车驾驶证是338.9万本（截至2021 年4月30日），其他是兼职。2022年10月，美团全国外卖骑手共有500万左右。可见，不同来源、不同时间的数据都显示数字平台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
    第二，平台是就业弱势群体就业主渠道和失业冲击的稳定器。
    一是数字技术提供便捷链接能力，低收入人群可以用极低成本远程便捷进入求职市场，在全国范围内寻求就业机会。美团外卖平台的骑手77%来自农村，约四分之一来自原来的国家级贫困县。他们在平台上找工作一两天就上岗。饿了么平台已累计为国家级贫困县提供近30万骑手就业岗位，骑士通过这份工作实现增收的效果十分明显，平均月薪在5800元左右，远高于同期我国城镇居民平均工资3530元的水平。他们工作时间灵活，低收入者往往通过增加工作时间来增加收入。来自国家级贫困县临泉县的骑手，月收入在8000元以上的比例达到15%左右。
    二是数字技术智能匹配能力强。数字技术能在海量资源中发现最合适的人员和产品等，撮合交易与合作。特别是那些关系网薄弱、搜索能力弱、不清楚有什么渠道的人群，能够平等获得机会。偏远地区的产品可以直接在平台上与消费者对接，畅通销路并卖出好价钱。2018-2020年期间，超过3亿消费者通过阿里巴巴平台，从832个原来的脱贫县购买了2700亿元商品。淘宝村的家庭人均收入（2017年为每年35000元）几乎是中国农村平均水平（2017年为每年13432元）的3倍，已经接近城镇人均收入（2017年为36396元）。
    三是女性可以在实现家庭照料的同时完成线上时间地点灵活的工作，增加了女性参与市场的机会。阿里平台上，女性创业者占比为一半。
    四是数字平台在对阶段性失业或转换岗位的年轻人来说，是定心丸和稳定器。“先跑一段外卖再说”“先开一段滴滴再说”是许多下岗人员和希望转岗人员、因多种原因需要转换就业地点人群的托底线，线上就业在时间上和地域上的灵活性，使得失业和转岗的心理压力下降。武汉疫情期间上了国务院新闻发布会的骑手原来就是开店失败的青年，做了一段骑手，现在又开始做小生意了。
    3、平台是数字科技创新主力军
    传统产业的创新有两个特点：一是从科学研究、技术发明再到产业转化，这个过程，存在所谓的“转化”难题。二是企业主要从事技术应用开发，原始创新和前沿技术创新主要依靠大学和专业研发机构，存在研发与应用“两张皮”问题。数字时代的科技创新模式发生重要变化。
    一是大型数字企业是产业技术的主要创新源泉并且无需“转化”。这些企业瞄准市场需求、应用场景进行技术创新，基于数亿级消费者、千万级企业用户构建一个即时、在线、低门槛的新技术扩散市场。
    二是大型数字企业是数字前沿技术的重要创新力量并且应用指向明确。在自动驾驶、云计算、数据库、数字引擎、区块链等前沿数字技术领域，企业已经是我国数字科技创新的核心力量。量子计算国际发明申请专利排名前20的机构中，企业14家，高校2家，其他机构4家。
    三是大型数字企业是带动产业链创新的头部并且可以全链赋能。头部数字企业知晓链条上各个环节的强项弱项，知道新技术应用对全产业链的影响，可以有效实现链上企业和外部资源之间信息流、资金流的畅通，为各方创新提供市场和要素供给。
    四是大型数字企业是基础研究的生力军并且方向聚焦。我国数字大企业已经展现出强大的基础研究能力，积极探索从0到1的原始创新。这些企业建立的基础研发机构，已经孵化出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原创成果。在一些全球科技创新排名中，国外有名校名企，我们只有大企业。
    但是从去年以来，企业调整的领域开始涉及创新核心部门：投入减少，团队收缩，核心技术人员流失，新引入高水平技术人才困难。这将对我国数字领域创新产生较为严重的不利影响。这主要是三个原因：经济下行、国际环境和预期转弱。
    二、全球产业结构和布局调整中有新机遇，平台要大显身手
    1、促进双循环畅通。
    数字平台高效连结国内外消费者和供应商，并且能够快速切换赛道。
    一是数字电商平台利用数据资源和技术挖掘消费需求，降低跨国交易成本，在境外客户需求挖掘、海外影响推广、跨境支付、供应链管理与品牌建设等贸易促进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电商平台已是全球数字经济和数字贸易发展的引领者。
    二是数字化物流平台也是我们重要的竞争优势。现在我国高度发达的智能物流广泛应用在与贸易相关的物流仓储、支付结算、融资贷款、报关通关、收汇结汇、广告营销等各个领域，大大提高了各环节对客户需求的响应速度。
    三是现在有许多全链条综合平台出现，除了境外客户挖掘和高效率物流体系，还向产业端深度链接，开发智能设计辅助系统，利用云平台融合联动国内供应链，通过产品销售和库存情况自动生成订单并派发到云工厂平台，实现智能化制定补单决策，自动化派单接单，智能追踪生产进度，提升加工制造效率。新的产品和服务上新迅速极快。许多新品从潜在需求发现到上架销售仅需要短短数日。
    2、促进制造业转型升级，数字生产者服务为制造业转型升级提供重要机遇
    生产者服务贸易正在快速数字化。全球服务贸易中，数字化生产者贸易是增长最快的部分，研发服务、数据服务、商务服务、营销服务、售后服务、产业链服务等，都更多以数字化形态呈现。
    国内制造业的相对短板并不是制造过程，而是全产业链上的服务部分，例如研发服务、数据服务等。引进高水平数字生产者服务，将有力推动制造业数字化转型升级。
    3、抓住全球产业链解构与重组机遇
    一是数字技术为受到冲击的产业强链固链，例如疫情之中，远程旅行受阻，数字平台远距离提供各种售后服务，强化固化产业链稳定性。
    二是数字技术为断链企业补链接链，例如客户或供应商因疫情不能继续，产业互联网平台可以从客户端到供应端为企业接链补链，再如可以为线上服务为主的人力资本短缺企业提供远程人力资本补充。
    三是数字技术解构和重组产业链。数字技术可以大量重构高效率的产业链和生产组织，传统产业链很可能冲击甚至被解构。例如云工厂平台上有上千家制造商和供应商，不断产生的灵活小单通过智能化供应链管理系统，随单重组产业线和供应链，原先以企业为主组织生产的产业链变为按产品组织的产业链，原本稳定的生产链被解构，由更高效灵活的产业链替代。
    这里我特别强调一下第三点，数字技术具有强大的创链能力，不仅使原有链条高频重组，而且使更多传统的链外环节入链重构，不断寻求更高效率分工协作方式。这个趋势不可阻挡。这将是数字时代的常态。不能期待疫情之后这类重组会停止，相反将长期存在。企业和相关各方要有迎接产业链大变局的准备，既保护好产业链韧性，也努力增强产业链弹性，在高频调整时代平衡好“不变”与“求变”的关系，应对冲击抓住机遇。
    4、走出去以综合优势服务当地发展自己
    跨境电商平台促成的交易已是全球贸易发展的重要构成部分。2016-2021年期间全球前100 强数字跨国公司的销售收入、资产和净收入在6年间分别增长了 158%、 165%和181%，年均增速分别达到21.5%、20.5%和23%。2020-2021年期间净收入更是大幅增长60%。
    数字平台企业对外投资，可以充分利用平台依托大数据和算法优势，进行东道国、母国和第三方的资源整合，一方面带动东道国上下游产业发展，在就业、税收、产业体系构建等方面为东道国带来实实在在的收益，另一方面将我国相关优势产业嵌入其中，带动商品、服务、技术、标准、理念进入国际市场，推动对外投资合作高质量发展。
    滴滴已经在巴西800多个城市拥有2000多万用户，滴滴与比亚迪合作针对巴西市场生产价格低廉的电动汽车，带动了国产电动汽车出海，实现了数字平台投资带动制造业出口的良性循环。滴滴和其他中国数字企业一道，在数字支付、电商、社交平台、网约车等数字经济领域引领了巴西市场的“中国潮流”。
    三、以三个“平等”切实稳定预期和落实“两个毫不动摇”
    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要求，要从制度和法律上把对国企民企平等对待的要求落下来。“落下来”要靠各个方面共同努力，要靠多源政策同频共振，要靠明确导向和切实举措，也要靠平台企业的自律和助力。
    1、对“两个毫不动摇”必须毫不含糊亮明态度。
    一是从政策和舆论上鼓励支持民营经济和民营企业发展壮大，宣传平台扩大内需、促进出口、扩大就业和助力共同富裕等方面的积极作用，用实事、数据和案例说话，引导社会舆论，形成维护平台权益、期待平台发展、尊重平台创业者和企业家的良好社会氛围。
    二是要强调大型平台企业的本质是科技企业。在国外，平台企业的定位就是“大型科技公司”。我国平台企业技术硬、市场大、实力强，对这些企业准确定位，有利于统筹企业发展和治理问题，有利于合理判断垄断与否问题，有利于引导社会和公众正确看待大平台发展问题。为企业科研人才施展才华提供更广阔的舞台，更多全程参与科技重大决策，更多给予各种荣誉称号等。
    三是以有力实在和高含金量的措施，持续释放利好行业发展的政策信号，稳定各方预期。
    2、以平台合规管理和政府合规监管为重点，提升常态化监管水平。
    过去二十多年，平台在宽松监管的环境下发展，的确积累了不少问题，干扰经济社会正常秩序，也影响自身长期可持续发展。近几年国家有力度较大的集中整治行动，取得明显成效。
    然而，从监管角度看仍然存在一些困难和挑战。对平台来说，交易的密度、深度和广度前所未有，交易形态和交易内容的复杂程度前所未有，交易规则和交易关系的快速变化调整前所未有。政府对平台经营行为合规与否的识别和管理难度很大，监管者感到“多而顾不上”“快而跟不了”“深而看不透”“新而读不懂”。在对突出问题集中整治后如何转向常态化的恰当有效监管，真是不小的挑战。数字平台的特点决定了外部监管者难以对平台上的海量交易进行主动监管或者依举报监管。因此，企业内部建立合规管理体系，并由政府有效监管这个合规体系的建设、运行和效果，是一种有效的制度安排。
    企业要加强数字相关合规体系建设。企业合规并不是笼统地要求企业“依法依规经营”，而是要求企业针对可能出现的违法违规情况，建立一套旨在防范、识别和应对风险的自我监管机制。企业合规并不是一个新问题，数字平台的合规建设比较滞后，这种状况有理念原因、有成本高不愿投入的原因，有与商业利益冲突的原因，有缺乏经验和人才的原因，也有缺乏监管压力的原因。希望企业要认识到，加强合规管理是企业可持续发展的必然要求，是国内加强监管的必然趋势，是企业形象和信用的重要标识。这一步迟早要走，愈早愈主动。个人隐私和公共数据合规管理、消费者保护合规管理、算法设计合规管理、知识产权保护合规管理等都是必不可少的内容。
    政府要加强对企业合规管理的监管。企业合规建设需要各方面的资源投入，没有外部压力很可能缺乏足够动力，缺乏明确统一的监管尺度也会产生劣币驱逐良币的不良后果。监管部门要加强合规监管能力建设，并将合规监管作为重要的常态化监管措施，包括确立合规管理标准、实施合规评估、检查等动态监管举措，并通过惩罚、激励和指导等多种手段促进企业加强合规管理。
    同时还要加强监管合作。首先是政府与企业的合作。平台是被监管对象，也是局部市场的治理者，为平台上的海量主体制定交易规则、提供交易算法、监管交易行为，不仅支撑平台自身发展，也能够赋能监管部门。其次是加强国际合作，大型数字平台的国际化程度较高，平台监管在各国都是难题，也有不同的探索和经验，跨国监管合作很有必要。
    3、以“三个平等”为重点，把对国企民企平等对待的要求落下来。
    一是平等市场准入。现在一些大型应用场景的数字化过程，对平台企业提供服务心存顾虑。要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对各类企业平等开放。复杂场景和海量人群是平台企业最有竞争优势的领域。平台企业要进一步强化社会责任和共享发展意识，多提供具有正外部性的服务，为自己创造良好的市场信用和社会形象。
    二是平等市场竞争。无论哪种所有制的企业，在市场竞争中都要一视同仁，包括垄断行为和不正当竞争行为的判断和监管。平台企业要自觉利用数据和算法等技术优势，强化消费者保护、知识产权保护、个人隐私保护等平台责任的切实履行，坚决摒弃自我优待和各种不正当竞争行为。
    三是平等受法律和行政保护。司法体系对平台企业的依法保护持续完善而且富有成效。行政体系条线多，责任不同，面对的问题更为复杂且不断更迭翻新，压力更大挑战更多。要按照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要求，加强各类政策协调配合，形成共促高质量发展合力。既要守土有责，更要劲向一处使，同频共振，信号一致，以合理高效的监管与服务，扭转市场主体预期，促进平台经济创新发展。平台要以主动配合和技术助推的实际行动，减少监管摩擦，实现治理合作。
    我们小结一下：这次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对平台企业发展、民营经济发展和坚持两个“毫不动摇”高度重视，希望能够成为平台企业和民营经济发展的一个里程碑，迈上新台阶，在引领发展、创造就业、国际竞争中大显身手，推动经济疫后复苏和中长期发展。
    来源：清华大学服务经济与数字治理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