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瑾:英国脱欧:世界进入“乱纪元”
2016年6月24日,英国脱欧公投,脱欧轻微胜出,51.9:48.1。
猜得到开始,算不到结果。此前无论英国大报还是国际投行,多数预测英国留在欧盟,即使优势相对微弱,FT首席经济评论员马丁沃尔夫不仅多次呛声反对英国脱欧,甚至指出政府是把短期政党管理需要置于对国民福利的责任之上,大声质问“他们在想什么”,而首相戴维?卡梅伦会以使英国陷入“不光彩的孤立”而闻名。
金融市场已经一片喧嚣,欧元下跌,黄金上涨,股票下跌,尤其是英镑更是大跌,盘中跌幅超过11%,甚至超过2008年金融危机时候的雷曼时刻。曾经的英镑狙击手、投资家索罗斯早已通过媒体放话,如果英国退欧,其破坏将超过1992年——当年9月15日,英国被迫于退出欧洲货币体系,当日英镑跌去4%,月内跌去15%,索罗斯个人也因此一战成名。
英国退欧对于中国经济有何影响?短期来看,人民币会有更大下行压力;长期来看,因为英国脱欧,美联储今年加息概率下降,这对于维持宽松环境有所帮助。中国与欧盟以及英国的经贸关系,在未来一两年需要重新定义,有识之士已经建议尽早与英国进行谈判。至于国内比较关心的人民币国际化话题,主要关注点是伦敦作为全球最大的人民币离岸市场,脱离欧盟对于人民币国际化进程影响。这一说法有其道理,但是人民币国际进程本质上取决于中国经济以及全球金融,伦敦金融城地位衰落的影响可谓相当间接。
现在英国公投结果出炉,市场的喧嚣只是冰山断裂的第一声,后续的影响其实还在发酵,无论金融市场的反馈还是欧洲内部的离心力。英国并不在欧元区内,经济事务相对独立,金融市场也有事先对冲。我也早说过英国脱欧并不是世界末日,经济损失之外也有所得,但是从各大格局来看英国退欧,影响的确巨大,并且可能不限于经济,其全面影响的评估可能需要拉长时间点,超越简单的损益算计。
首先,预测留欧的阵营多数算的是经济账,但是脱欧派或许更能打出感情牌。我在公号《经济人》曾经将脱留双方心态定义为“情感与理性”。粗略地说,支持留欧阵营的年轻人居多,欧洲一体化的梦想对于他们来说触手可及;支持脱欧的老年人居多,英国的独立岁月对于他们来说恍如昨日。然而老年人的投票率高于年轻人,最终承担长期结果又都是年轻人。
英国与欧洲大陆的纠缠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在崇欧与光荣孤立的传统之间摇摆多年。本次脱欧的胜利,也算是对过去留欧派多年占据主导的一次反击,也是对于欧盟官僚管理的一次差评。换而言之,孤立情绪的重回舞台,也是对过去一体化急于求成的反噬,其间摩擦难以避免,如何磨合结果最终处理得当,不仅对于欧洲是万幸,对于人类历史何尝不是重要的里程碑?
其次,看到英国脱欧由主张成为部分现实,我们算是见证历史,但是很可能类似事件还会继续发生,可见世界历史已经加入进入一个“乱纪元”。在科幻小说中,我们曾经见证了季节昼夜混乱的“乱纪元”,乱纪元是规则不确定、预测不确定的时代。
身处这样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更多历史变更以及政经大事迭代。但是对于个体言,其实并不算幸运,太多变化,安身立命的哲学以及经验随时可以成为新的障碍。对国家文明而言,这种变化其实意味着更大波动,很可能引发灾难,经济学家诺斯等人框架中亦强调,规则确定以及后代的认可,是人类杜绝暴力走向文明的基础。
在感叹今年怪事特别多之际,我们更应该追问,什么土壤诞生此类怪事。在英国脱欧以及川普(特朗普)上位等事件中,比起支持谁等问题,更值得思考为何频频出现类似情况,过去罕见的政治大事件为何变得如此日常。2008金融危机之前是全球化美好岁月,而此后的恢复期则见证全球化日渐退潮;更重要的是,精英阵营与民粹阵营的罅隙日渐扩张,未来双方如何弥合,将是主流政治的一大看点。
“欧洲是一个共同体的感情,即欧洲是一个国家的意识开始形成。我们心里想,如果任何一架飞机都象玩儿似地轻而易举飞越过国界,那么这些国界又有什么意思呢!那些海关壁垒和边防岗哨完全是偏狭和人为的!和我们的时代精神完全是矛盾的!因为我们的时代显然热切盼望着彼此的紧密联系和世界大同。”这是欧洲作家茨威格最后的作品,身在南美与战争之中,他回想在二十世纪初期欧洲作为世界中心的流光溢彩,对比日后的黯淡沉沦,他不甚感叹,当时不胜欣喜的事也包藏着危险,“当时袭击着欧洲的那种自豪和信心的风暴,本身就带着乌云。各方面的繁荣也许太快了,欧洲的国家和欧洲的城市也许强大得太急速了,而且那种浑身是劲的感觉总是诱发人和国家去使用或者滥用那股力量。”
茨威格的时代过去一百年,他未曾料到欧洲大陆此后的一体化决心与信念可以促成今日欧盟的形貌,大概更未曾料到,一体化路途中各种孤立主义情绪重新反弹,英国案例不过再次揭示,时代精神一直存在反复。
今天情况如何呢?历史进化了很多,但是很难说不走老路,正如茨威格的黄金时代中不乏光彩,可是也孕育了巨大的战争阴霾。观察家吉迪恩?拉赫曼曾说欧洲近年陷入三大危机,对外是好战的俄罗斯和混乱的中东,对内则是欧盟政治、经济和外交紧张与日俱增。耐人寻味的是,在过去这三大危机本来是独立存在,随着局势恶化,三者交织助长,政治经济变革的张力一触即发,不乏有人比拟为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
最后,纵然英国脱欧公投结果不尽如人意,甚至可以让不少精英扼腕叹息,但是其过程公开透明,虽然发生枪击等憾事,但脱留双方的辩论游说也基本是在政治文明框架类展开,挽歌实在不必。英国退欧,对于局外人而言或许并不重要,但是正如一句谚语所言,巨人打架决定侏儒的命运,而围观公共讨论的过程,往往也是借鉴与反思的机会。这一次投票,对于局外人来说,何尝不是一次好的旁观机会,中国观众尤其如此。有趣的是,英国退欧在中国社交媒体中也激起了不少涟漪,除了担心自身的人民币与房产投资,不少中国精英也借此讨论起了多数人的暴政以及民主投票弊端等问题。
无论欧元区还是欧盟区,期间政治波折难以避免。拙著《印钞者》谈及昔日欧元区危机时,在描述欧洲不断变化的经济格局之余,也曾经指出欧盟各种政治协调纷争不断,分分合合犹如肥皂剧,或许对于隔岸观火的国人来说过于繁琐,没有实现效率最大化,难免会类似印度裔作家奈保尔初到伦敦看到各类政治辩论新闻的感受,犹如“过家家”。
但即使奈保尔,也曾对于自己这种缺乏政治好奇心有自我检讨,认为这源自文化的深层次原因,甚至自觉是“无知”(他认为没有别的词可以名之),“这种有局限的观念,也是我们的历史及文化的一方面。从历史上说,恒河平原的农民无权无势,我们曾经被各个暴君统治,经常是被远远地统治,那些暴君来来去去,经常我们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在此背景下,没理由会对公共事务感兴趣——如果这种事情可以说存在的话。”
世界已经与昨日不同,游戏规则可能改写,但是游戏宗旨不会游离,最终都是个体的福利自由与整体的繁荣稳定;游戏期间学到的教训更是弥足珍贵。现代文明其实也意味着对于公共事务的参与,英语傻瓜(idiot)的词根来自希腊语idiotes,就是表示对于公共事务毫不关心的人。无论英国还是欧盟演变,其实都是一部惊心动魄的历史,人类制度设计的机心合作与贪婪无知的本性相互纠缠。金融市场的躁动只是世界神经末梢的情绪反应,而这一事件的重大影响其实需要时间揭示。
历史再次改道,世界还在继续,一切并不是末日,生活还得继续,如何损失最小化的同时,我们更应该重新审视,我们身处的时代中轴的细微却巨大的裂变之声。
【注】徐瑾,FT中文网首席财经评论员。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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