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斯特·拉克劳领导权理论中的政治认同
【作者简介】胡爱玲(1979-),女,郑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师,教育中心研究员,博士后,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
纵览历史,从马基雅维利对领导与统治的划分、列宁对政治领导权的阐述及葛兰西对文化领导权的诠释,到恩斯特·拉克劳对领导权的考察,无不显示出认同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意义。尤其是当代社会,领导地位的赢得、维护和巩固更多依赖的是与权威相伴随的同意或认同。针对这个议题,引领左派思潮的后马克思主义者——恩斯特·拉克劳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解构蕴含阶级、暴力革命等“解放话语”的传统马克思主义基础上,提出建构话语领导权。这一创见,在世界范围内引发诸多争论,拉克劳因此成为后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而备受关注。话语领导权理论从能确保领导地位合法的理论和决策依据出发,深入探讨了社会的开放性、主体的多元化及民众自觉的民主利益诉求给政治认同带来的重大影响。它指出,引导民众政治认同,不能仅仅依靠承诺美好社会将要实现的“神话”,更不能依靠遵循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的客观性,而应该聚焦开放社会中存在的否定因素,不断接合多样的社会主体,依照变化了的实际处理好权威与同意的辩证关系,努力建构话语领导权。
一、政治认同面临的挑战
对恩斯特·拉克劳而言,其理论所指的世界是一个拥有更多意识的世界,任何个人和集团都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把自己视为绝对精神的持续化身,拥有绝对的知识和特权。社会个体和共同体在思维和行动方面都是变动的、有限的,但正是这一有限性为多元化主体发挥自身力量提供了前提条件。就上帝已死而论,社会中的每个人都置身于一个未定的世界,一个不得不自己选择生存意义和价值的世界,上帝的绝对权威的丧失,为建造一个新世界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个体代替上帝成为世界的建设者。特别是随着一切都商品化、官僚理性支配着生产和社会运行机制以及劳动分工日趋精细复杂这些状况的发生,当代社会变得越发难以捉摸和神秘。任何共同体都因丧失了全面把握客观之真的特权,不得不承认自身决策的不完整性。决策者本身的权威也因理论和实践活动的可行、可信性受质疑,而变得脆弱不堪。不断地对自身存在进行重新规定,不间断地创造和建构集体运行空间,就成为力求持久赢得、维护和巩固领导权的共同体的艰难而又无奈的选择。当下的许多社会斗争,都是由复杂的多元因素决定的,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在同一性思维模式下,从统一社会主体的经济地位来追溯他们的政治态度,推断认同必然产生的经济基础及盲目相信领导地位会稳固化。任何认同都因社会主体及其需求的多样性而有差别,即社会主体在社会中的身份有更多的不确定性,有更多的自由去决定自己的行动和认同。“社会主体本质上都是非中心的,他的认同只是不断变换的身份性的不稳定的链接”。所有这些都使我们的未来面临多样的可能性,社会主体的认同越来越被人怀疑,社会行为主体的认同性和同质性成为一种幻觉,因为它总受到外在构成的对立否定性因素的威胁。
伴随着组织危机的周期爆发,基本领导权的建构能力削弱了,不断增多的社会因素假定了“飘浮的能指”,因而,社会的秩序将更依赖于稳定的领导权建构,依赖于在语境中召唤、链接不同社会力量以彰显一种领导权的优越性。但实践证明,一味地依赖社会力量很难让社会呈现出自我组织、自我生成的整体性特点。目前这一时期,我们比其他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超前地意识到了社会组织的价值及其形式的不稳定性和偶然性。领导权及政治认同越发显示出偶然性的一面,使建构领导权的实践活动面临很大挑战。尽管如此,社会政治生活中的集体意志还是力图显现为能够提供最佳社会安排的力量,并能保证和扩大超越的普遍性,维护自己的权威,最终建构起领导权,赢得认同。社会领域因而充斥着类似军事战斗的争夺话语领导权的论争。其中,不同的政治目标,都力图在其周围链接更多的“社会能指”,召集更多的认同主体来开展理论和实践活动。如何在复杂多样的主体和变动不居的局势中建构认同,将是一个力图赢得、维护和巩固领导权的共同体所必须深入反思的话题。
二、建构政治认同应考察的两个维度
虽然民主、解放的要求深浅程度不同,有关社会主体的“统一性、同质性”观点也正在式微,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各不相同的要求注定是孤立的、破碎的、没有任何共性的。这一境况恰恰表明,在纷繁复杂的社会差异、斗争和对抗背景下,开放的民主式的领导权建构是赢得认同、维护部分统一性的必由之路。旨在获取、维护和巩固领导权,赢得认同的历史集团应明确:体现和统领集体意志,其理论依据不是来源于独特阶级或社会集团的先验的本体论的特权,而是应围绕稳定差异系统的建构和外在构成而存在的不稳定要素这两个方面来探寻领导与被领导的认同关系。
所谓稳定差异系统的建构,就是指领导权所追求的认同不是通过强行控制思想达成完全同质,而是坚信部分形式的统一性虽具有偶然性,却是可能的。就像在经验的现实中,规则本身是不确定的,但达到规则的一致是可能的。这就决定了共同体必须在公共开放的空间内谈论所有的理论及其指导的实践活动。重视不同的社会成分之间的彼此相连的关系和共性,密切了解和关注不同的政治团体中社会主体在认同上发生的变化,进而根据自身设定的政治目标,以自己策略的可信、可行、必要性来争取更多社会主体的认同。由此可见,拉克劳语境中的认同并非事先确定好的,而是在领导权变动的基础上不断地重新界定。集体意志是完全不固定的、偶然的。所有的链接都是不全面的、随时可以解体和重组的。“这就是赋予所有集体认同转瞬即逝的偶然本质”。当然,领导地位稳定的前提是征得生活于开放民主社会中多样个体的同意。仅仅是同意,就足以使领导稳固、认同持久吗?
回答这个问题,自然就涉及另一个影响认同、领导的因素,即外在构成而存在的不稳定要素的威胁。它是指外在构成不断地越轨、颠覆那些系统,即在语境领域的构成中,总存在着否定性的成分。拉克劳强调,领导权意味着某些社会结构(历史大众)因素的偶然链接,通过新的认同形式,重新构建破碎的政治认同。一个观念的协调一致要通过对立的否定来达到。理论上是这样讲的,事实上也是如此。最明显的例证如下:遵守不同规则的两个不同群体做出了不同决定,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对抗和权威的。无论他们选择哪一个结论,都不存在终极的理性基础。这决定了所有的权威都必然预先假定了压制,即通过建立自身存在的客观必然性来加以排斥对方。在此,“‘压制’,我们只是意指对某一决定、行动和信仰的外在压制,并对之强加了某种选择”。因此,一个变更的行为就意味着对先前信仰的压制和否定。社会认同的建构是一种带有一定胁迫性的权威行为。因而,研究特定社会认同的生存条件,不仅要考虑同意,还要去研究使其可能的权威机制,提高对威胁它的东西的镇压和否定能力。历史和未来总会有对抗、斗争。“认同并非类同的点,而是多种成分的链接,链接并非一种必然链接,因此,其特征结构及其本质完全依赖于它所否定的内容”。没有否定自身存在合法性的对立面,构成普遍统一的成分就会瓦解,其认同也会崩溃。鉴于此,拉克劳得出结论:自由社会不能被认为是完全根除权威的社会。如果权威是认同的前提,那么权威的彻底消除就等于社会结构的瓦解。即使是最激进、最民主的事业——社会变革转型,也只是意味着建立一种新权威,而非根本上取消新权威。任一认同的建构都是建立在遭到否定的被排斥物的基础之上。在实践生活中,常常陷入一种困局:尽管决断是不定的,但我们还不得不加以决断。因此,社会组织制度作为不确定性的空间,只有以压抑某些否定性之物,才能达到社会的协调一致。正是在此意义上,任何一致性,任何客观的和不同的规则体系,作为其最本质的可能性,都具有强迫的含义。一个完全消除了强迫的社会,将是一个绝对透明的社会,一个自身绝对认同的社会(缺乏任何外在构成),这样的社会在现实中只是幻影。可见,在拉克劳的视域中,同意和权威是建构领导权、赢得认同必须思考的两个重要维度。
三、赢得政治认同的致思路径
“多元决定是力量的源泉,也是虚弱的源泉”。拉克劳的这一断言指出,在多元化社会建构领导权面临的挑战,也暗示着赢得认同是个艰难的过程。尤其是在当下,那种诉诸纯外在的反对和抵抗来维护本民族和文化认同的方式再也行不通了。主体的历史化、主体身份的碎片化和分散性,对集体专制构成了致命的威胁,它无力通过压制促成社会行为主体的相对统一性,对价值的维护和肯定建立在话语辩论活动的基础上。政治认同越来越依赖于领导权与偶然性链接。认同不再是由结构身份来确定和预先构成的,政治态度也不再仅仅取决于经济地位,一切对共同体及其目标的认识都在话语建构中得到明晰。领导权的建构过程就是瓦解以往认同的过程。由此,社会斗争演变为“阐释的战争”,阐释中要求的意义通过斗争语境得以构建,即在具体的社会实践中,基于不同主体的不同需求,从中抽象出所有社会人为的需求,为瓦解旧的认同、建构新的政治认同提供力量源泉。
建构新的领导权要瓦解旧的领导权。伴随着新的历史集团的形成,对有关政治力量认同的质疑和再链接也在逐步深入进行,话语领导权自然从一个范式向另一个范式过渡,开始面向新对象、新问题和新价值,形成新对抗和新斗争。另外,多样、特殊的个体诉求在话语论辩中可以达成一致。在任何集体意志和领导权的建构中,都依赖于话语,一种话语能否被接受依赖于其可信性。平等话语与权利话语在集体认同的重构中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起着根本性作用。一旦人们接受了某一领域平等性原则的合法性,他们就会试图把其扩展到生活中的所有领域。可见,任何社会实践都是特定知识施展内在力量的场所,话语理论并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理论或认识论的方法,它致力于展现世界不是建立在任何其外的形而上学必然性的基础之上,以此为多元主体提供质疑权威,重建认同的精神动力、理论和决策依据。
具体如何瓦解以往的认同以建构新的认同,恩斯特·拉克劳给出了自己的致思路径。
首先,要澄清领导与被领导划分的根由。他认为以先锋队观念指导领导者与被领导者之间的严格划分是不对的。因为在此语境中,领导地位的获得、维护和巩固,即它的合法性依据的不是其实践的能力,而是人为的特有的在认识上的特权和优势,好像先锋队员知道历史的潜在运动规律,明确历史发展方式。必然性逻辑构成了领导权权威概念及其先锋队实践的合法性前提。鉴于此,新的集体认同的建构必须消除这种必然性逻辑对主体行为方式的支配。创建一种新的话语领导权范式,要力图改变存在于旧的领导权中的认同形式和主体性建构。以一种质疑的精神,展现所有普遍性的本质偶然性,肯定认同的非必然性,即历史性。驳斥建立在必然为真之上的决定,因为如果超越我的理性早为我做出了决断,那么我们的唯一作用就是了解该决定及其展现的结果。就此而论,它根本不是我们的一个决定,这种思维模式只能导致专制主义。唯有以公共群体的建构为基础,通过集体公开辩论决定,才能使民主政治实践有坚实的基础和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正像他本人说的那样,在领导权的建构过程中,分散的主体不会形成对国家机器的直接攻击,相反,会促进国家的巩固与民主改革。尤其是信奉任何次序的偶然性和历史性,可以有效阻止通过对基础的掌控建构其统治合法性的极权主义的产生。
其次,要充分认识到领导权是一个领域内集中围绕着各种不同的重要问题的相关实践及其对抗。为了取得一定的政治认同,必须反思如何在主体地位消散的基础上来统一各种形式的斗争,尤其是重视有机知识分子和大众传媒在建构认同中的作用。毫无疑问,总有很多意外的、多样的、变化的诉求等外在对抗因素威胁着历史集团及其凝聚性,亟须有机知识分子充分指挥自身的认知、调停链接和建构职能。他们可以通过建构、传播有机意识形态赋予历史大众以统一性,并使新目标成为促进社会分崩离析的成分,最终促成新的政治认同的产生和新的改变政治局面的政治活动。当然,前提是知识分子积极构建自己松散的类群环境,合理高效运用新闻媒介传播自身的价值理念。他们不能以知晓事物内在的真自居、享有特权,一切都为普通民众代言。相反,应认识到所有的真理都是在一定的语境形态上产生的。社会是链接的和语境的,知识分子的职能不仅是认知,更应该是构建话语领导权。
再次,“不能把同意与强迫之间的对抗想象为特有的截然对抗”。在拉克劳看来,一种排除了强迫的服从和同意,事实上给所有的认同都没有留下任何空间。因为,对行动的可能道路的唯一选择与对其他道路的排斥,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暴力和压制,选择一种决定或行动道路就意味着排除采用其他行动道路的可能性。当理论走向实践时,“一种决定”正在采取的行动路线并不确定且不必然可行,那么在此情形下,社会中的不同群体和个人并不会自动地沿着决定的路线进行,这就需要采取积极措施,迫使其他的可能性向我开放。可见,划分社会行为主体个体性的压制或强迫,是建构主体认同的有效方式和方法。正是内含于任一决定中的强迫要素,才赋予了否定性概念的根本特征,才使领导权的建构不流于形式。
如此看来,恩斯特·拉克劳的领导权理论,不像马基雅维利那样把领导与统治的划分界定看作维护统治的一种有效方式,也与列宁和葛兰西基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抗谈论政治、文化领导权相异,而是立足主体的多元化,力求超越阶级语境,在差异、对抗的社会基础上通过话语链接来重构新的政治认同。恩斯特·拉克劳的领导权理论,使形而上的理论探讨与形而下的政治现实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让我们明确时代发展多样性带来的重要讯息:认同依赖于社会结构中拥有独立主动性的主体,依赖于争论和决定的公共领域的扩散;作为世界的创造者,多样主体对这个世界拥有彻底的、不可推卸的责任;生产和社会运行机制中民主、协商话语沟通方式的运用,有利于规避特权及独裁政治形式,以简单的倒退或封闭生存为基础,达到民族、地区和文化的认同,是行不通且荒诞之极的;在正确处理权威和同意辩证关系条件下,依据多样化的社会主体,建构话语领导权是共同体或决策者赢得认同的有效方式。恩斯特·拉克劳的领导权理论,为我们展现了思考、建构政治认同的宽广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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