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我在科斯先生身边

    美国芝加哥时间2013年9月2日下午两点，现代产权和交易费用经济学奠基人、一代宗师科斯教授溘然长逝，享年102岁。消息传来，令无数喜欢和尊崇科斯的人震惊而悲伤。半个多月前，我听张五常教授说老人家前不久患了肺炎已经痊愈，毕竟100多岁的人了，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还能够挺过肺炎，大家都非常高兴。老人家一直有到中国来看看的愿望，原本计划今年10月成行，朋友们都还在期待着。
    哲人仙逝，全世界数之不尽的仰慕者都要为他举行各种纪念活动，缅怀追思。我非常幸运，能够两次参加科斯教授主持的学术研讨会，亲耳聆听老人家睿智幽默的话语、与老人家共进晚餐。谨此写下一些零碎的回忆文字，怀念这位可爱可敬的长者。
    2008年7月14~18日，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之际，科斯教授以98岁高龄，亲自倡议并主持召开“中国经济制度变革三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他自掏腰包，婉拒别人赞助，坚持用自己的诺贝尔奖金，邀请数十位中国企业家、学者和官员以及众多国际顶级经济学者（包括诺贝尔奖得主蒙代尔、诺斯、福格尔、贝克尔）齐聚芝加哥大学法学院，深入讨论中国经济制度变革的历史经验、未来前景及其对经济科学的贡献。
    其实，为了召开这样一个重要会议，科斯教授提前两年就开始谋划准备，他请助手王宁博士协助自己处理日常事务，邀请自己最欣赏的张五常教授为会议撰写主题论文，那就是后来张教授以中英文同时出版的《中国的经济制度》。老人家对会议的筹划别具匠心。他相信基层干部和企业家最了解中国国情，所以特别邀请一些中国地方官员和民营企业家与会。他还建议与会者千万不要为了开会而构造复杂的数学模型，老人家希望听到“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中国故事，并且是由故事的创造者自己来讲。所以，联想集团创始人之一李勤先生到会了，万科创始人王石到会了，长沙市副市长刘晓明到会了，香港企业家代表到会了……
    有一个细节令人非常感动。科斯教授对王宁博士说，自己有生之年没有到过中国，看来再去中国的机会也很小了，是终生莫大遗憾。现在请中国朋友到芝加哥来开会，一定要尽最大努力让中国朋友们舒适方便，所以他要给所有中国与会者提供头等舱机票和五星级酒店，哪怕自己的基金破产也没有关系。王宁博士打电话问国内朋友们的意见，大家都为科斯老教授的慷慨深深感动。后来大家一致同意要尽量为科斯教授节省经费，能够自己承担的费用就自己承担。整个会议的筹备和举行非常顺利，非常成功。老人家几乎是事必躬亲，讲话稿都是自己手写的，密密麻麻几页纸。我经常想，一个98岁的老人，是怎样一种精神和意志在支持着他呢？他早已名扬四海，早就用不着写文章、开会和讲话了，为什么要亲自为研讨中国的制度改革而大费周折呢？
    7月14日上午9点会议正式开幕。8点多一点，容纳100多人的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大课室座无虚席。大家三三两两相互问候致意，热烈交谈，课室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9点刚到，课室大门打开，一架轮椅缓缓推入课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缓缓移动的轮椅和轮椅上微笑向大家问好的科斯教授，一瞬间的安静之后，课室里开始响起经久不息的照相机“咔嚓”声，闪光灯此落彼起。王宁博士和另一位中国学生一起将科斯教授乘坐的轮椅平稳移动到讲台正中。老人家慈祥地抬起头，始终微笑看着所有与会者，不时微微抬起手，似乎是向大家打招呼，又似乎是要请大家坐下，准备开会。大约过了10多分钟，与会者才坐下来，课室始终非常安静，只有非常轻微的耳语和相互点头微笑示意，大家都为自己能亲眼见到世界学术界的传奇人物而感到愉快和自豪。老人家拿出自己工工整整手写的演讲稿，开始为会议致辞。与会者一边录音，一边不停地记着笔记，生怕漏掉科斯所讲的每一个字。
    科斯说：举办“中国经济制度改革”研讨会，是自己多年的夙愿，今天终于实现这个愿望，非常高兴。感谢中国朋友不辞辛劳、不远万里来参加会议，来分享自己的故事。中国过去三十年所发生的变革，是人类历史上没有见过的奇迹。10多亿人口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摆脱贫困，解决温饱，迈上了小康和富裕之路，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奇迹。然而，中国以外的人们并不了解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多也只是一知半解。所以他想请中国朋友们到芝加哥来，给美国朋友们讲讲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传奇、他们的经验以及他们的未来。中国的发展对人类经济学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举办“中国经济制度改革研讨会”的重要目的，就是要探讨中国制度变革对经济科学的贡献。老人家还说：“尽管张五常经常向我讲中国的变化，王宁博士也时常向我介绍中国的情况，我对中国却是一无所知，希望你们教我。我是一个出生于1910年的老人，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和许多事情，深知中国前途远大，深知中国的奋斗就是全人类的奋斗！中国的经验对全人类非常重要！”
    “中国的奋斗就是全人类的奋斗！”我想，任何关心中国命运的人，对老人家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都要深入思考。
    接下来5天会议里，科斯和太太每天都到会场听一两个小时，期间还两次与大家共进晚餐。茶歇期间，与会者争先恐后要和老人家合影。出于对大宗师的礼貌和尊敬，一位不懂英文的中国朋友让我替他表达要和科斯合影的愿望。我俯下身子，小声对科斯说：“大家想和您合影可以吗？”老人家微微一笑：“这是最容易的事情了，我就坐在这里，你们想怎么照就怎么照，你们高兴我就高兴！”真是太可爱了！得到老人家的鼓励之后，大家就变得非常大胆，再也不问了，单独照、合影照、站着照、坐着照、拿着大师的著作照……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才作罢。科斯始终微笑配合。老人家大概知道，很多人就是要来见他，才跑到芝加哥来开会的。
    会议结束的那一刻，也是所有与会者难以忘怀的记忆。与会议开幕一样，科斯再次用清新悦耳、缓慢悠扬、饱含深情的话语感谢大家为会议的成功所作出的贡献，他的讲话充满约翰逊博士式的幽默和风趣，大家时而开心大笑，时而频频点头，时而陷入沉思。最后，老人家以非常缓慢的语调向大家告别：“我今年98岁，垂垂老矣，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随时都可能离你们而去。希望在你们，希望在中国。我相信你们是不会让我失望的！”老人家讲话结束之后，依然用那慈祥的目光微笑注视着大家。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许多人眼里满含着泪水！慢慢地，一个人站起来，两个人站起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课室里响起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那掌声是为科斯祝福，为自己祝福，为中国祝福！
    [ 向松祚 中国农业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理事兼副所长 ]
    本文原载：中国经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