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金门(朱玲)
2011年元月,我去福建晋江调研时途经厦门,顺便到滨海大道看海。站在“一国两制,统一中国”的大标语牌前遥望金门,只见雾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不免对彼岸更好奇。9月下旬,我有幸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与台湾中华经济研究院在金门联合召开的 “中国大陆‘十二五’规划与两岸经济交流研讨会”,极大地满足了这份好奇心。
一、 咫尺天涯
作为“五零后”生人,我从上小学起就知道福建前线的金门炮战。1979年,炮战正式划上句号,但金门却一直留在我心底。2011年9月25日,我们的团队从厦门五通码头乘轮渡过海,仅用了25钟就到了金门的水头码头。码头内部的过关程序,使我想起德国统一之前乘地铁往返东西柏林的情景:曾经是同一国度的人们虽然近在咫尺,却因政治敌对而被严密把守的高墙隔开,相互之间好似远在天涯。今次为了领取出席金门会议的通行证和入台证,我们一行十四人又是填表又是照相,前前后后历时两个来月。到头来跨海东渡连同办理出入境手续,不过一个小时左右。可厦门大学的参会者未能如期得到入台证,只得由金门大学的同行代读论文,这也可以说是咫尺天涯的一个写照。
接站的旅游大巴刚一驶离水头码头,导游林先生就开始介绍金门的地理位置。他特别强调,落潮时金门的马山与大陆的角屿陆地距离仅2公里,现任世界银行副行长林毅夫多年前就是从那里泅渡去大陆的。这无异于给了海峡两岸与会者一个趣味话题,四天后我们还一起参观了林毅夫曾经驻守的马山观测所。在那里的地下掩体中,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泉州一带的建筑。去烈屿(俗称小金门)参观时恰逢晴天,仅凭肉眼就能看到厦门海域的船只和海滨的高楼。我用望远镜先搜寻到厦门会展中心,然后顺着滨海大道找着了“一国两制,统一中国”八个大字。这似乎回应了自己年初的张望,使我想起来就心满意足。更有趣的是,在金门面向大陆的海岸上,通常能收到中移动和中国联通的信号。每到此地,我们团队的人几乎个个忙着打手机发短信,充分享受省际电信价格的优惠。每到此时,我也会觉得金门亲近了许多。
二、 夜宿民居
来自北京和台北的会议团队同在水头村下榻,村落距离码头大约十来分钟的车程。村头的岔路口有指示牌,汉字和拼音相对照。我们的住所位于“水头十八间”,据说那是些建于乾隆年间的古厝(老房子)。古厝的式样跟我在晋江乡下见过的老房子相同,屋檐飞翘、雕梁画栋。不同的是,晋江的老房子近乎废弃,水头古厝则外观鲜亮,内里添加了现代装修的卫生间。我住在名叫“四维堂”的19号小院。这本是水头黄氏长房十三世家的书房,2008年修缮如新。古厝的房间小巧玲珑,但通风不良。后来听说,这与防风防盗的设计目的有关。明末清初,金门曾为郑成功部队的根据地。为了收复台湾,他命人砍树造船,以至于金门岛上林木凋零风大沙多。加之为了防备倭寇海盗,以前的老百姓有意把房屋造的门窗窄小、院落层叠、曲径通幽。
如今金门的路面均已硬化,农田里是绿油油的矮化高粱,岛上很少有裸露的土地。道路两旁和山坡上布满茂密的林木,那多数是守岛军队以往栽种的。岛上海风强劲,但已不见沙尘四起。或许那些老房子在海岛的冬季还是比较实用的。水头村还有些与鼓浪屿的“洋楼”相似的住房,以及一些现代小二楼。那里面住的是本村居民。古厝经营者会根据房客的时间表提供早餐,这与大陆的“农家乐”相似。不过他们并不下厨煎炒烹炸,而是骑了摩托到餐馆买早点。这样,餐馆和买主都能分享规模效益。我们十来个分散在相邻院落的与会者,每天集中在水头9号院共进早餐。每顿早餐都有新花样,蚵仔粥、煎蛋饼、炸米糕、三明治、豆浆油条、牛奶酸奶、肉丝面线(龙须面)以及热带水果,轮番出现在餐桌上。这个院落的堂屋还可无线上网,我曾带了手提电脑去收发邮件,传输速度很快。
夜宿村落的不便之处,是会议、游览、购物和中晚餐的地点远离住处,来去都离不开旅游大巴。9月25-30日期间,气温升高且湿度加大,令人动辄大汗淋漓。每当全天活动结束,我都想早点儿回去洗涮更衣。可每晚餐桌上都觥筹交错,无论本人如何不耐,若抽身离席则更麻烦,不得不忍受着袭人的空调冷气耗上一两个小时。住在村里的好处,是不经意间就能体验民俗风情。抵达金门的次日清晨,我刚出院门就看到一片繁忙景象。礼仪公司的工人手脚敏捷地在路上搭棚子、搬花盆、摆花圈。原来是黄氏家族的一位老太太去世,当日出殡。亲朋好友送了不少薄被,包装上写了送礼者的姓名,挤挤挨挨地围挂在卡车的车帮上。路上摆不下,有几辆车就转弯停靠在黄氏祠堂(当地称为家庙)前的空地上。路旁的梯形花圈五彩缤纷,每一“阶梯”都由啤酒罐或蔬果饮料罐排列构架而成。有一听饮料罐在搬运中被扎破,果汁顿时喷涌而出。待我们傍晚回到住处,路上已经清理如初,红砖地面依然洁净如洗。我好奇的是那些饮料罐究竟如何处置,听说葬礼结束后便由参加者取出饮用了。显然,这里的饮料罐被赋予了更多的功能而增加了消费者剩余。
村民灵活的商业头脑随处都有表现。例如,有栋小洋楼被用来开店,围墙上涂了两块惹眼的商品招牌。一为五星红旗打底的毛泽东头像,其实作坊主卖的是奶茶。另一块白墙黑字,标明为“风狮爷文物坊”,下书浯州陶艺及联系电话和传真号码。我们几个与会者晚上散步时,遇到金门县府的陈朝金先生和夫人。他们就住在水头村,顺便为我们导游了一次。陈夫人解释说,奶茶作坊主把那红色招牌喷涂在货车厢上,开起来满岛跑,很能吸引顾客。“风狮爷”陶像是岛民用作镇风辟邪的,这家作坊将其发展为规格不一的旅游纪念品。
村庄的夜晚静谧而又温馨。分散在四处的五六个公共祠庙都大门洞开,灯火通明。其实,灯笼和红烛里安装的是节能灯管。有的小庙供奉佛像,例如释迦牟尼或观世音菩萨;有的祠堂供奉神灵,例如关公,甚至清朝的散兵游勇(村民称他们为“勇伯”)。庙里堆放的线香和香纸,由进香者随意取用,按照标价自觉将货币投入收款箱。问起陈先生,公共祠庙如何维护、谁来打扫。他指着墙上的一块名录介绍,祠庙需要大修的时候,村民捐款,各家捐款数都列在这名录上。全村百来户住家按居住区分工,轮流打扫周围的祠庙。以前用值日牌逐家传递,现在有网上排名提醒年轻人承担义务。问及村庄的环卫工作,陈夫人答道,公共环境卫生在村公所有预算,村里的无业劳动力抽签上岗,每日清扫村道。工作不重,报酬也不高,但退休时能拿养老金。我想,当地良好的村庄自治由此可见一斑。
三、 对话学府
我们的会议地点在金门大学。发言时间为每名报告人15分钟,每位评论人10-12分钟,每个提问不超过3分钟。时间一到便有铃声响起,所以虽然发言密集,会议却不大超时。台湾本岛的发言人多来自中华经济研究院大陆经济所。他们的报告,显示出对大陆社会经济的全方位关注和深厚扎实的专业功底。
大陆经济所所长张荣丰研究员的讲演,一开场就介绍中共中央十七届五中全会对“十二五”规划的建议,立刻凝聚起听众的注意力。他基于战略规划的理论和方法,提炼和归纳“十二五”规划的核心价值观,并将整个规划解析为不同的战略阶段和环节,探寻总体和分项战略目标的实现途径。例如,根据转变经济增长方式的目标,反推出一条关键战略路径,还用示意图刻画出不同环节之间的关系。张荣丰解释说,关键战略路径的含义在于,它控制着总战略的时程。这意味着,这一路径上的任何环节的实施若滞后一天,整体战略的完成日期也将推迟一天。鉴于此,他不但筛选出作为突破口的改革环节(构建公平竞争环境、深化垄断行业改革、资源产品价格和要素市场改革,等等),而且将这些环节按逻辑排列,并据此估算出改革见效的时间。在这一基础上,他还推测和阐释了地方政府的行为:在关键战略路径上,每一环节的实施难度都很大,如果不设约束指标,地方领导不可能努力推动战略的落实;在产权改革迟缓的情况下,这些领导者出于个人政治前途的考虑,将会热衷于七大战略性新兴产业的投资;而这一环节,实质上处在一条非关键战略路径上。这番分析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旁观者清。
相形之下,大陆团队对台湾缺少类似的深入研究,但对台湾同行的讲演和金门的一切都有浓厚的兴趣。因此,会上提问踊跃,会下讨论积极。金门县府和金门大学作为会议接待方,举办了专场座谈会:“中国大陆‘十二五’规划下海西区的发展与金门的定位”。仅从这一主题,即可看出大陆因素对金门经济的显著影响。金门县的现任县长名叫李沃士(户籍登记员将其原名中的“土”字下面一横画短了,沃土从此变“沃士”)。他在讲演中介绍,金门的登记人口有十万余人,实际居住者只有5-6万人。目前,金门的支柱产业只有高粱酒酿造。自实行“小三通”以来,旅游业才渐成气候。他期望大陆决策层将金门列为海西经济区“十二五”规划的共同发展区域,以便创造互利多赢的局面。李县长强调,金门的发展定位在于国际休闲观光、养生医疗、免税精品购物、以及大学城。对此,大陆团队的领队金碚研究员评论,可以采用“台湾海峡之门”的提法,建立具有国际吸引力的旅游品牌。这个建议,随即引来会场一片掌声。
金门大学2010年才从技术学院升格,现有学生1000多名,其中80%来自台湾岛。该校能够吸引岛外学生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每个班的学生只要成绩在前20名,均可获得奖学金。此外,所有的学生都能享受岛上居民特有的福利,例如免费乘车乘船和节日发放高粱酒,等等。为了提升师资质量,校长李金振尽心竭力地求助于东南亚国家的金门籍富商,将募捐所得用于吸引台湾的教授轮番前来授课。当地人言说,南宋的朱熹曾在金门的燕南书院讲学,培育出尊师重教的文化传统。因此,李校长每次募捐都能满载而归。离开金门那天我才得知,一张金门-台湾的往返机票大约花费4000元台币,金门-厦门的轮渡票价为650元台币(此外加付100元清洁费);厦门-金门的船票仅30元人民币。那么,李校长若能从厦门吸引部分师资,岂不更经济?
四、 战地观光
在两岸关系缓和之前,金门大约驻军十万人。如今经过部分撤军,一些军事设施已向游客开放。在我看来,岛上多数景点都与昔日的冷战有关:
第一类是坑道。有的是花岗岩山体中开凿出来的暗河,与大海相连,用于战时小艇运输,例如翟山和九宫山坑道。有的是具备防卫功能的村庄地下路网,因土质松软,一人多高的拱形砖砌通道皆用混凝土浇灌,例如琼林村地道。
第二类是观测所和射击掩体。地上绿草如茵,与迷彩伪装的战壕浑然一体。地下坑道蜿蜒,工事中观测窗、射击点、宿舍、弹药库和粮秣库俱全。库门的警示牌上,书有“盗卖军品弹药最高判处死刑”的字样。
第三类是战场和公墓。对输赢的强调胜于对生命的纯粹尊重,或许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种独特现象。这在大陆的战争遗迹中不难看到,金门的军事景观也不例外。导游林先生介绍,1949年10月下旬,解放军三个团登陆古宁头海滩,激战三天三夜,或被歼或被俘。国共双方交战之惨烈,可以用血流成河来形容。我和一群年轻人随他骑自行车环绕古宁头,看到战争的遗迹只剩下一栋空房外墙上的点点弹洞。村里村外的碑刻、牌楼或雕塑,无不彰显胜利者的骄傲,只是缺少凭吊交战双方阵亡者的场所。在太武山公墓,我拍摄了来自大陆不同省份的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的墓碑,注意到那些亡者多在30岁左右。还拍下了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的题字,联想到他那悲怆的诗作《望大陆》不知震撼过多少中国人的心灵。这位辛亥革命老人若地下有知,当为海峡两岸人民日益密切的交流欣慰。
第四类是战史馆和文化馆。这些场馆从不同角度展示着以往的金门战事,其中,烈屿乡文化馆保存着冷战期间的民生资料,例如金门特有的货币、通行证、出海证及其他种类繁多的票证。这使我对那时的严格军管,有了些许感性认识。
第五类是战事衍生物。其一,采用炮弹皮锻制的刀具。制刀作坊为前店后厂,来自台北的吴明泽博士选购折刀时,一不留神割破了中指。赶紧去急救站缝了一针,刀具也没买成。这倒让我们见识了,此类钢刀有多锋利。其二,金门酒厂。该厂曾属军方,生产的白酒主要供应岛上驻军。撤军开始后酒厂移交金门县府,转而实行现代公司制度。我曾询问一位酒厂职工,县里为此支付了多少费用。对方不以为然地回答:“一元钱也没有付!军方从县里拿去多少东西啊?建酒厂的地就没有付钱,还有那么多的军事设施占地也没有付钱嘛!”
金门酒厂从2004年起就营销大陆,如今在厦门和北京都设有贸易公司。这表明,海峡两岸的经贸往来显著地淡化了冷战气氛。正如烈屿乡的旅游推介片中解说的那样,两岸的和平为人民带来了更多的自由。
(2011年10月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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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北京阜外月坛北小街2号,邮编:10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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