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全：突破思想禁区、为改革保驾护航

    来源：原子智库微信公众号；时间：2018年9月11日
    改革开放至今已40年，在这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中，中国改革的重点和难点究竟是什么？背后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腾讯新闻·原子智库将推出10集纪录片《改革者说——回响中国经济40年》，独家邀请十位改革亲历者——吴敬琏、厉以宁、高尚全、杨伟民、林毅夫、张维迎、华生、宗庆后、王石和刘永好——讲述这波澜壮阔40年的往事。
    本期，腾讯新闻·原子智库栏目邀请到原国家体改委副主任、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高尚全。在学界一直有“吴市场”、“厉股份”、“高改革”之说，作为早期，体制内坚定的改革派和实践者，高尚全在体改委任副主任的任上先后参加了6次中央文件的起草。使得“商品经济”、“劳动力市场”等概念写进了中央文件，是当时改革实践很重要的突破。那么他是如何一次次突破思想禁区、为改革保驾护航的呢？
    计划经济弊端50年代初已经暴露
    原子智库：中国的思想市场上，厉以宁教授被称为“厉股份”，吴敬琏则是“吴市场”。您从1950年代起就谈改革，很多人称您为“高改革”。您喜欢这样的称呼吗？
    高尚全：这个说法确实反映了事实。我们中国革命成功以后，就面临社会主义建设怎么搞的问题。我们没有现成经验，就按照苏联模式来建设。苏联的模式就是计划经济，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但计划经济的弊病在50年代就开始暴露。
    当时一机部开会招待（编者注：一机部，即早年“第一机械工业部”。），我去招待所，发现为什么招待所住那么多人？一机部招待所大概可以住一千多人，住得满满的。干什么呢？就是要到部里要东西。
    计划经济下，企业是一个车间，按照指令性计划来执行，按照条条块块来执行，条条就是部门。部门作为主体来发号施令，提出指令性计划，企业来执行。所以企业是被动的，企业要计划，部里要给计划。要设备要跑到部里来，要投资要到部里来，要协作的单位也要到部里来，企业的利润部里收走，亏损国家补贴，所以这企业不成为一个企业，所以招待所住的满满的。为什么？他没有自主权。
    原子智库：所以您写了一篇《企业要有自主权》。
    高尚全：对，就是因为这个。关于计划经济的弊病，我举了个很生动的例子。当时一机部在沈阳有个厂，冶金部有个厂，一机部的厂需要大量的铜，这个铜哪来呢？由一机部从全国各地调，从云南当地调到沈阳。沈阳冶炼厂是冶金部管的，冶金部生产的铜由冶金部调到全国各地。
    你说现在看来那不是傻吗？是不是，两个厂订合同就行了，不要全国运输。但当时就是这么由部门管理，部门下指令。因为两个厂没有经济上的联系，没有契约，没有合同，没有搞市场。这是计划经济造成浪费的生动例子。
    另外我举个例子。上海1956年天气很热，企业要降温，那时候没有空调，有鼓风机，企业要鼓风机的话，要层层审批，需要打报告，七个部门来审批，等最后一个部门审批完，夏天也过去了。
    这两个例子给我很大的启示，不改革就不行。怎么改革？企业要有自主权，企业没有自主权造成三点，第一官僚主义，第二文牍主义，第三企业没有积极性，没有创造性。这造成资源很大的浪费。计划经济的时候，好像农民都不会种地了，为什么？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收获都由生产队长来发号施令，这个体制在中国没有出路。
    1956年我写《企业要有一定自主权》，压力是很大的，为什么呢？因为传统的思想，政府叫企业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有了自主权还了得？有了自主权变成南斯拉夫了，这个思想就变成修正主义。那个时候就贴大字报，批判这个思想，说企业有自主权那怎么行。差一点我就被打右（派）。
    原子智库：您认为改革开放的主要原因是？
    高尚全：我们感觉到，不改革不行了。那时候领导人为什么有决心？领导人在想：我们社会主义优越性，优越在哪里，为什么我们不如人家？科技不如人家，生活不如人家。当时领导人出去到美国，到日本，到这些国家，我们的差距就显示出来了。不论是科学技术，还是人民生活，我们都有很大的差距。认识到这个差距，就有了动力。领导人有了这个意识，改革的决心就很大。不改革没有出路，或者说是死路一条，就是这么来的。
    商品经济、劳动力市场是如何进入中央文件的
    原子智库：80年代初您任体改所所长，过程是什么样？为什么成立体改所？
    高尚全：当时是1984年，我是当时国家体改委调研组的组长。当时领导叫我筹建体改研究所，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要改革，没有研究单位是不行的，所以要筹建。我们筹建的时候把一些优秀的人吸收进来，并且打了报告。总理把报告批示了，表示同意成立研究所。
    原子智库：当时体改所参与了很多中央文件的起草，您认为最重要的几个文件是哪几个？
    高尚全：体改所的第一个中央文件就是《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决定》，我后来到了体改委当副主任，所以我就不兼体改所所长。我在体改委任副主任的时候，先后参加了6次中央文件的起草，3个三中全会都参加了，参加起草的文件对自己有很大启发，与大家集思广益，也根据我的经历，根据我的思考，根据我的调查研究，给中央提了不少的建议。
    原子智库：当时提出社会主义也可以有商品经济，这说法是您第一次提出吗？
    高尚全：商品经济这个事呢，我们起草的时候，就有人不同意。他认为社会主义就是计划经济，你不能出来个商品经济，社会主义搞计划经济，你怎么出来商品经济。但是我是觉得，不搞商品经济的社会主义没有出路。你怎么搞社会主义经济？首先你要承认商品生产、商品交换、商品经济。所以后来这个不是通不过吗？通不过怎么办呢，我又不甘心。
    原子智库：第一稿没有通过吗？
    高尚全：没有通过。到了后来，是我们两个团队，一个是我在内部的起草小组，提出来要搞，还有社科院马洪同志也组织了几个人。包括周淑莲、包括张卓元也起草了，关于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提议。
    过去也不是没有人提出商品经济，比如广东的一个经济学家朱炯，就提出过商品经济。薛暮桥过去也提过商品经济，但是没有进入中央的议事日程，中央还是计划经济。所以他们才是首创的。马洪是在起草小组外，我是起草小组内，几方面的来提出来，所以受到中央的重视。
    当时在西安旅社，现在叫西安饭店，我找了20个学者，包括董辅仁、蒋一苇，这些人思想比较解放，我在会上说，现在需要一个理论提出商品经济，我指出了，为什么要提出商品经济，计划经济为什么不行。
    我讲了一些道理，大家很赞成，大家一致认为，商品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经之路。我把大家的意见集中起来，我自己本来有这个想法，结合大家的意见、会议的意见写了个报告。报告就是陈述以及提出商品经济的条件，商品经济必须提出来，理论上要提出来商品经济这个概念。
    我觉得赵紫阳他搞改革意识也比较强，他觉得，这个事情如果几个老领导不通过就不行。但是老领导要通过的话，要有个思想，就是提出来：计划经济跟商品经济不是对立的，要提出这个问题。
    第二个观点，我们提出：商品经济是在工业基础上有计划商品经济，这样子一来减少阻力，就是旧瓶装新醋，这样子就能接受了，同意了。所以后来写上了，两个概念，一个是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一个是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两个概念出现了，这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如果没有这个突破的话呢，恐怕市场经济就也出不来，所以应当说这个也有很大的贡献。
    原子智库：劳动力市场这个也是您提出的，这放在过去，意味着剥削。
    高尚全：这个非常重要。这是十四届三中全会，我是负责市场体系的分小组的组长，我提出来。后来我把这个报上去给领导看，看了觉得这还不错的，所以整合几方面材料以后，中央决定提出：保留劳动力就业市场。后来因为我参加常委会，列席常委会议。当时常委会讨论这个决定，政治局委员两三个人听其他小组汇报，我是一位分小组的组长，所以列席。
    当时我想如果我不发言，肯定就劳动就业市场，劳动力市场出不来。因此我举手发了个言，一口气讲了五个必要性，那么总书记也听进去，说了一句话。他说，你提出劳动力市场，社会上能不能接受，他考虑这个问题。我说肯定能接受。
    当时时任总理把我的材料又送到总书记，总书记批给常委，常委没意见了，最后再写上去。一个决策经过不少环节，劳动力市场这么出来，很不容易。
    劳动力、劳动、劳动就业三个不同层次的概念。我们进入市场是劳动力进入市场，不是就业。就业不是进入市场的问题，要素进入市场，才是市场体系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要素不进入市场，那其他有什么用？
    原子智库：把这个概念理清之后，对后面的改革有什么帮助？
    高尚全：当然有帮助。过去是提出劳动就业市场，劳动力市场没提过。十四届三中全会首次提出劳动力市场，这是重大的突破。过去都是劳动市场，劳动就业市场，为什么怕劳动力市场呢？因为主人翁嘛，主人翁怎么进入市场？就是这里头转不过弯。
    有人写举报信说华为搞资本主义我从理论上是救了华为
    原子智库：能不能谈谈股份制改革？
    高尚全：股份制改革从一开始就有争论，认为股份制是资本主义，不应该搞，我们社会主义怎么能搞资本主义的一套呢？阻力很大。后来我们体改委就说，你说是资本主义的，那我们看老祖宗有没有说过。一查老祖宗说过话，说如果单个资本现在美国还没铁路，因为单个资本没有这个能力来建立铁路，资本联合起来，才有这个力量建设铁路。
    原子智库：这是马克思著作里的原话吧。
    高尚全：马克思说的。我们把这个弄过去，阻力就解决了。一开始争论性质的问题，中央就提出来，股份制是一种好的公有制的实现形式，有利于我们政企分开，有利于我们所有权跟经营权分开。资本主义可以用，社会主义也可以用。这个文件里明确提出来，所以股份制就提出来了。
    这里出来一个问题，就是华为的问题。1997年我参加十五大的文件起草，有人提出：华为姓资不姓社。为什么？两条。第一，他说华为没有国家投入，没有国家资本，因此不是社会资本。第二，华为搞职工持股，因此没有坚持社会主义方向，所以姓资了。
    这个信呢落在我的手里。作为一个改革者，我觉得应该提倡的东西，你却把它作为资本主义打下去。所以我说第一，不应该。一定要理直气壮的回答这个问题。当时我有这个感觉，但是为了更多的说服力，我就到深圳去调查。
    深圳当时的市委书记叫厉有为，他原来是第二汽车厂的厂长，思想比较解放。他说应当回答这个问题，说我陪你一道去调查。调查的结果是：华为确实没有国家投入。第二，华为职工持股了以后，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因为把职工的利益跟企业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所以促进了企业的发展。第三，华为这么一来解决大量就业机会。第四国家的税收大量增加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应当提倡的东西，你不能用姓资打下去。
    所以我在十五大报告里头写，劳动者的劳动联合和资本联合，这样一个新型集体经济必须要鼓励和支持，这样子从理论上救了华为。
    中国的改革要从政府主导型变成市场主导型
    原子智库：中国的改革，有人说是自下而上，从您所在的经历来看，好像自上而下的推动力更多。您如何看待这两种说法？
    高尚全：自上而下跟自下而上要结合起来，两条腿走路。顶层设计很重要，但是如果离开基层的经验，基层的积极性、创造性，那不行的。
    我们现在看了，没有一个改革的东西是计划出来的，都是群众创造，都是在地方的支持，有了这个东西然后逐步肯定，把它提升，然后全国推广，一般都是这样的规律。所以这样子两面不能偏废，你不能说顶层设计不重要，它重要。但是基层的经验更重要。
    为什么呢？基层是实践的主体，我们靠实践。你看农村改革不是小岗村吗？因为都是为了社会主义，不能包产到户。小岗村为什么18户的农户按手印，意思是将来如果坐牢，为大家负责家庭的事。冒这样风险，因为当时政策不允许，他就靠实践。
    原子智库：改革开放初期，改革方向都是朝着削减政府职能，扩大市场作用这个方向走。当时这个改革思路非常清晰吗？
    高尚全：搞改革以后，我们觉得，过去我们是一直政府主导型，如果不改革为市场主导型，肯定是不行。所以明确了，要走市场化改革的方向。市场化改革下就是市场发挥基础性作用。到十八届三中全会市场发挥究竟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这是很大的变化，改革就是到位了。
    过去认为，改来改去都是政府主导，现在由市场主导，市场决定资源配置。所以这改革的决策、改革的方向、改革的目标都要进一步明确。政府首先要树立好跟市场的关系，政府干什么？市场干什么？企业干什么？政府的职能要转变，政府是创造环境的主体，而不是创造财富的主体。
    计划经济下，政府是创造财富的主体。就是说老百姓纳税人的钱政府集中起来，然后政府再往各行各业去投入，政府主导。实践证明这样一个模式，没有效率，没有成功的案例。政府是创造财富的主体，企业怎么创造财富？老百姓怎么创造财富？我提供环境，法律环境，经济环境，各种环境，企业安心的去创造财富，让老百姓安心的去创造财富，所以这个是必须要做的。
    政府不限制的东西，市场都可以干。而不是政府定了好多法规规范，你按照这个规范干。应当要打破这个（惯性）。法律不禁止这个事，企业就可以干，这是很重要的理论上的突破。
    关键词：高尚全；中国经济；改革开放；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政府主导；市场主导
    原文链接：https://mp.weixin.qq.com/s/j8DcIDwuLqJRIPk_WH-Mj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