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称作“高昌”的新疆吐鲁番地区,位于西域中部偏东,地处丝绸之路交通要道。隋唐之际高昌发行有“高昌吉利”铭文的铜钱,“吉利”是用汉字拼读的古突厥语,意思为高昌王。清朝初期当新疆还在准噶尔统治期间,打制普尔钱,主要流通于天山南路的广大地区及北路的伊犁一带。钱币没有方孔,铭文为阴文(白线),按自右向左再由上而下的顺序读,为察合台文“Khardan Chirin”,是准噶尔汗噶尔丹策零的名字。1866年在新疆和阗打造的银币,正面为古兰经颂词“Lailaha Illalaha Muhammadum Rasulilla, 1283”(汉译“真主是唯一的,默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回历1283年即1866年),背面为察合台文,记打制地点“Zarb Latif”(汉译“打制于清真之地和阗”)。这些都是中国钱币文化与希腊罗马钱币文化在西域交融的现象。[王永生:《钱币与西域历史研究》,第3、33、37、44页。]
就清朝而言,西域与中原较多连结的北疆已行使制钱。北疆地区,西起伊犁,东至哈密,中间包括乌鲁木齐(迪化)、巴奇台(古城)、巴里坤(镇西)等天山北路一线及南路的吐鲁番。北疆的乌鲁木齐一带多为从关内迁来的汉、回等民众,清朝政府设立镇迪道,由陕甘总督及乌鲁木齐都统双重管辖,实行与关内一致的郡县制。[王永生:《钱币与西域历史研究》,第223、224、226页。]或因此阻隔,整个中原地区并未受到希腊罗马文化钱币有政治领袖头像的影响。
相对而言,东汉由印度传入的佛教,对中国人的影响颇为深远。《隋书》卷77《隐逸传》载,曾有人问隋朝名士李士谦三教优劣,士谦曰:“佛,日也;道,月也;儒,五星也。”宋孝宗《原道论》论三教异同,以为:“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芮逸夫:《中华民族构成的初步研究》,《中国学术与现代文化丛书:社会学论集》,台北:华冈出版部1977年版,第493页;“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汉籍电子文献数据库”,http://hanchi.ihp.sinica.edu.tw/ihpc/hanjiquery,2015年12月1日。]刘序枫描绘了18至19世纪因秋冬东北季候风漂流到台湾的朝鲜难民有关台湾的纪录,指出台湾“其俗家家供佛”。[刘序枫:《18—19世纪朝鲜人的意外之旅:以漂流到台湾的见闻记录为中心》,《石堂论丛》(韩国)第55辑,釜山:东亚大学校石堂学术研究院,2013年,第82页。]同样是公元前1世纪由西域传进的文化,中国深刻吸纳佛教,而未吸纳希腊罗马钱币有政治领袖头像的文化,也可反观中国这个文化受容体本身的需要。
中国历代具有道德劝说作用的图画,除了佛像之外,还有孔子及其弟子像、历史故事图说,以及《帝鉴图说》。《帝鉴图说》在明代主要供嗣君在宫中学习,清朝末期才较为大量刊印。[Julia K. Murray, Mirror of Morality: Chinese Narrative Illustration and Confucian Ideology . Ha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7, pp.17-18, 39, 71, 109, 120-121.]这些都不如西方从希腊罗马时期以来,将君主头像刻在钱币上之较能深入民间。
比较而言,日本吸纳佛教甚深。在1787年出版的《西洋钱谱》中,针对17世纪以来西洋银圆上的人像,并无称“佛头”者,但有称“背有云上神母像”“如法师武者的短发半身人物像”“头戴像甲一样的头巾、身穿像袈裟或僧衣的半身人物头”“半面僧官像”者。因为有荷兰人可以询问,针对18世纪中国人深为喜好的、有西班牙国王查理三世头像的银圆,已知道是“王面”,只是误以为是法国国王,但又可以正确地说出法国在德国以西、西班牙以北、荷兰西南,书末更附有欧洲略图,所介绍的西洋钱币也略知其上刻有该国文字,因而对欧洲各国多少有些认识。针对有瑞典国王头像的的银圆,亦能具体指出是“王面”。[参见朽木昌纲『西洋钱谱』天明七年群玉堂刊本,頁6a、8a、14、15b、38b、29a、39b、50、21。按:该书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线装书,由郑永昌先生提供。关于朽木昌纲询问的荷兰人,通过2016年9月7日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东亚各中心所举行百周年纪念会议上何淑真(Lyce Jankowski)教授发表的论文得知,为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德胜(Isaac Titsingh,1745-1812) 。]由此看来,18世纪末的日本,虽然也会用宗教语言来说明西方银币上的人物头像,但相对同时期的中国而言,已知道西方银币上有政治领袖头像。
相对于西班牙银圆上刻有“Del Gratia(蒙神恩典)”,传统中国政府提供的货币并没有与宗教有关的图案,中国民间接触的人像仍以佛像居多。清代的中国人将有西班牙查理三世、四世、斐得南七世头像的银币视为“佛银”“佛面银”“佛头银”“佛母银”“佛番银”“佛面番头银”。道光年间台湾铸造正面有寿星、背面上下左右都刻有满文的台湾府库老公仔银,[简义雄:《台湾钱淹脚目》,页83—86。]都可看到传统中国人有关货币的宗教想象。鸦片战争前后的白银短缺时期,建议发行纸币的王瑬希望负责发钞的官员在神前发誓:纸币的价值将不会变动,“欲行钞,必先将条例播告天下,使人人知行钞之利,又誓之明神,永不变法”。[[清]王瑬:《钱币刍言》,《拟钱钞条目》,清道光刻本,第17a页。]美国的纸币上,目前还写着:“IN GOD WE TRUST(秉持对神的信念)”,但在1911年之后,直到今天的新台币与人民币,一直很少出现源自民俗信仰的象征符号。相对而言,继国家领袖头像于1912年出现之后,“中央银行”“中央印制厂”“中央造币厂”“中国人民银行”等国家符号陆续搬上中国的货币图案之上。这些都透露出:以国家信仰取代宗教信仰的情况,在民国货币图案中,较诸在西方来得彻底。
国家概念在中国历史上,原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甘怀真从典籍的考证出发,认为在汉代,国家可以指的是皇帝本人,也可以是政治团体,特别在“中古时期,以皇帝为首的政治团体,即国家”。[甘怀真:《中国中古时期“国家”的型态》,收于氏著:《皇权、礼仪与经典诠释: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4年版,第208—217、227页。] 清代鸦片战争前后的学者官员通常是用“国家”“国”“上”来指“政府”,而与“天下”或“下”所表达的“社会”是两个对立的概念。[林满红:《银线》,第197页。]
中国从南北朝开始将皇帝年号加在铜钱上,而由清朝要求新被统治的西藏铸造有清朝皇帝年号的通宝,可见中国传统的货币图案也有若干国家意象。由于中国的一般老百姓,即使到了20世纪30年代仍有85%以上男性及99%女性是不识字的,所以他们对皇帝年号这些概念认识不深。中国历朝铜钱可以并用,明清两朝尤其是清朝大量使用外币,中国无论铜钱、纸币、银两都以文字为图案主轴,即使纸币有动物、植物等图像,可是在1911年以前一直都没有出现国家领袖头像。这些都证明了,从货币图案来看,传统中国大多数人民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淡薄。相对以往有关传统中国国家观念或佛像的研究,本研究指出了在两千年中的传统中国,对佛祖与对国家的信仰存在着深浅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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