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卫锋
深圳华发北路,也算是近些年火起来的饮食一条街了。游客们在附近的华强北商圈逛完之后,常常来这里吃饭休息。前不久,悄悄出现了一家新的门脸,橙黄色的巨大招牌,上书三个大字——吉野家。哦,原来这里也有吉野家了。
有些很荒谬的借口,如果被重复很多遍,听起来就会很像真理。比如,有人说只有汉堡包、西餐才可能做大连锁快餐,中餐天生不适合做连锁快餐,有失败的XXX、XX为证。可是,吉野家偏偏做到了,凭着一碗牛肉饭,打出了好大一片天。坐在窗明几净的吉野家里,一边吃着它赖以成名的牛肉饭,一边想,两百年来,那么多企业家、学者所想的、所说的、所做的学问,差不多就在这碗牛肉饭里了吧。可是,要想吃懂、吃透这碗牛肉饭,又谈何容易。
误读麦当劳:营销不是症结所在
华发北这间吉野家旁边,正好就是一间麦当劳的餐厅。日本的吉野家,是在1970年开始走上连锁化道路的。1970年,正是日本的“快餐元年”。松田瑞穗,吉野家当时的总经理和当时日本连锁餐厅业的创始人们一起,公开以美国连锁餐厅为师,去美国考察、研修、学习。就连吉野家招牌的橙黄色,都是抄袭的美国的霍华德·约翰逊连锁咖啡屋。日本人面对强者的那种低头苦学的劲头,有时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说起来,麦当劳也算是吉野家的“师父”,因此,说吉野家之前,不能不先说说麦当劳。
冒昧地讲,我一向认为,把麦当劳做大的那位老头——雷·克洛克的智商,并不比常人高,顶多就是“中人之资”。很多人喜欢把干出大事业的人都称作“天才”,其实,这种恭维往往掩盖了他们真正值得佩服的地方。
雷·克洛克发现麦当劳这个商机的时候,是1954年,当时他已经52岁了,他的身体非常糟,糖尿病、风湿性关节炎,胆囊和大部分甲状腺都已经被摘除。比身体更糟的是他的事业——其实,那哪算得上是什么事业啊。他读书的成绩很差,所以混完高中就出来上班。喜欢弹钢琴,但成不了演奏家,只是经常在酒店里弹弹钢琴赚点辛苦钱。他也曾做过发财梦,可惜,他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哪怕是从雷·克洛克开创麦当劳成功以后的纪录来看,也很难说他对金融、投资有什么独特的眼光,他后来的成功,和这些没有太大的关系)。当年他在佛罗里达房地产泡沫高峰的时候跟着“随大流”,结果空手而回。雷·克洛克此后做了17年的纸杯推销员,无论如何,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大 “事业”。
之所以罗罗嗦嗦地讲这么多,其实就是为了说明:雷·克洛克——麦当劳王国的缔造者,和“天才”、“教育”扯不上什么关系。他自己也承认,并且还在演讲中宣扬:“才华横溢而终无所成的人屡见不鲜,很多所谓的天才,最终留给世人的不过是一堆笑柄;受过良好教育的社会弃儿比比皆是。”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头,创造了麦当劳王国。今天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在智力和机遇上,相信都不会比他差。
那么,麦当劳到底成功在什么地方呢?这些年来,国内学麦当劳、肯德基的企业很多,名字也起得很像,“麦XX”、“肯XX”、“麦肯X”,装修、服装、品种、甚至服务态度都像,可就是成功不了。为什么?因为这些都属于表象上的东西,中国人对于麦当劳、肯德基的解读,往往是从营销学、市场学的角度去分析。其实,中国人的营销水平并不低,症结并不出在这里。依我看来,麦当劳最成功的,就在于它把福特发明T型车时候的革命性思想,用在了饮食业里面。换句话说,麦当劳的成功,不在于它“怎么卖”它那些汉堡包——把环境弄漂亮一些,哄哄小孩子,微笑服务,这些都不难。真正难的在于,它如何把福特生产方式用到极致。
餐饮业的难题,竟然要去汽车业中去寻找答案。听起来很荒诞,其实顺理成章。因为汽车业,到目前为止,仍然代表着人类在传统生产制造领域的最高成就。
我们还在“前福特时代”
中国的名菜、名厨、名店从来都不缺。随便去哪个城市,都有几个让人叹为观止的饭馆,里面有几道令人拍案叫绝的好菜,几个身怀绝技的好厨师。可是,这些成功都被无法复制。一旦分店的数量多到一定程度,总规模大到一定程度,便难以维系它的水准,无可奈何地滑落下去。可以说,对于中国的餐饮业来讲,现在还没有走出“前福特时代”。这里,有必要讲一下亨利·福特以前的汽车生产是怎样的,弄明白了这点,就会明白中国餐饮业处于什么样的层次。
英国的第一个汽车买主,是一百年前的埃利斯先生,一位富有的议员。1894年的时候,他想买一辆汽车。可是,当时英国既没有汽车制造厂,也没有汽车销售商,所以,他要去一次法国巴黎,去找当时赫赫有名的庞阿尔·勒瓦瑟机床公司(简称P&L公司,这家公司当时是世界一流的轿车公司,但福特时代来临之后,它在苦苦挣扎以后还是垮掉了)。
埃利斯先生——这个有钱的顾客依照惯例,告诉P&L公司他的要求,比如把哪些部件装在什么位置。这种现在看来几乎不可能的量身定做的要求,在当时是惯例:P&L公司生产的每一辆汽车都是不同的。不单是汽车,车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是为生产这辆车专门制造的。这些零件挨个儿做好之后,由装配大厅里的装配工把它们锉修好,然后再拼出一辆汽车来。
尽管装配工们都手艺精良,尽力而为,可是,即使每个零件离设计图只差一点,由于“累计误差”,最后出现的车,和设计图的差别已经很大了。所以,车子造好以后,埃利斯先生还得让他的机械师,在巴黎街道上对这车全面、反复地试验,一发现问题就让P&L公司修。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才敢把车子带回英国去(这辆车现在存放在英国伦敦的科学博物馆里)。不光是P&L公司的汽车制造,全世界几千年来的手工业,基本都是这样进行的——直到福特的T型车出现为止。对比一下,可以发现,中国今天的绝大多数餐馆,仍然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P&L公司,基本处于“前福特时代”。
直到今天,大多数管理学书籍中,都认为福特最伟大的贡献是“发明”了生产流水线。海兰公园(福特第一条总装线所在地,也可以翻译成高地公园,一个是音译,一个是意译)那条造价不到3500美元的流水线,真的是福特革命的精髓所在吗?
老实说,当我第一次看见书上说,福特以发明流水线而大获成功时,颇有点“世无英雄,令竖子成名”的感慨。实在弄不懂,难道此前几千年,就没有人想到这个简单不过的道理?其实,许多人云亦云的管理学书籍显然忽略了史实。就连极为自负的福特本人,也在他的《自传》中“流水线生产的意义”一章中,承认“这种想法,最早可以追溯到芝加哥罐头食品工人挂在头顶上方的滑轮小吊车,它的功用是用于褪羊毛。”而根据另一些史籍记载,福特的灵感,来自于他对美国的西尔斯百货的一次参观。当时西尔斯的目录邮购销售非常成功,在它的巨大仓库里,运用了流水线的思想。无论如何,这些史料证明了一点:流水线绝不是福特的独创。更重要的是,真正让福特名垂青史的,也绝不是流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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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型车的真正秘密:互换
互换,才是福特、T型车的真正精髓。尽管早期的史料记载着,轧棉机的发明者——伊莱·惠特尼、以及18世纪的欧洲钟表商都对于“互换”有着深刻的认识和运用,可是,真正用这个概念创造了现代工业、改变了世界的,还是亨利·福特。
我相信,在福特以前,肯定也有无数人产生过流水线生产的灵感,他们之所以望而却步,或者中途夭折,很可能是因为无法解决互换的问题。成功的流水线生产,其要害在于:所有的零件,必须具有连贯的互换性,而且相互连接必须非常方便。试想一下,假如还是和法国巴黎的P&L公司一样,整个公司找不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零件,这条流水线根本就无法运行,工人们也将无所适从,陷于一片混乱之中。
福特的天才在于,他成功地解决了“互换”难题。他坚持,每个零件都必须采用同样的计量系统,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同时,福特也很幸运,因为当时的机床已经解决了金属的翘曲变形问题——过去工业生产中零件不能标准化的祸根。解决互换难题带来的效益是不可思议的:1908年,福特公司每一个装配工的平均工作周期,是514分钟——即8小时34分钟。在福特实现了所有零件的互换之后——在流水线推出之前——每个装配工的平均工作周期,就已经由514分钟,减少到了2.3分钟。
然而,对于“人高于一切”的餐饮业来讲,福特革命所带来的贡献中,比零件的互换更重要的是:它实现了人的互换。福特的总装线全部建成之时,工人的数量超过7000名,他们所讲的语言,多达50多种,很多人是直接从农庄、从国外来的,连英语都讲得很差劲,更不用说什么专业的学习和训练。可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一切都已经如此标准化、如此固定,可操作性如此之强,以至于任何人都可以迅速地比以前的“熟练工”做得更好。
更令人震惊的是,一百年前的福特公司,其“互换”程度远远高于如今的许多企业。福特对他工厂中的工作进行了详细的分解,发现一共有7820项工作,其中949项是重体力活,但有3595项不需要什么体力,而有670项可以由无腿的残疾人干,2360项可由一条腿的残疾人干,2项工作可由无臂的残疾人干,715项可由单手臂的残疾人干,10项工作可以由盲人干。福特于是自豪地宣布:优秀的企业能够提供给残疾人的工作机会,要超过全社会的所有残疾人的数量。据当时福特的一项调查显示,福特工厂中曾经同时有9563名工人身患残疾。
另外,既然一切都已经被精确分析、定位,那么,需要什么培训、怎样培训也一目了然:43%的工作只需要不到一天的培训,36%的工作需要一天到一个星期的培训,而只有1%的工作需要一年以上的培训。这一点,足以让很多21世纪的中国企业人力资源主管汗颜,一百年过去了,大多数的企业培训仍然形同虚设,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培训什么,如何培训。
福特所实现的“人的互换”,对于当下中国的餐饮业,还有一点很有益的启发。餐饮业的职员流动非常快,一百年前的汽车业也一样,当时底特律的汽车工厂中,人员流动非常之频繁。一年下来,一个工厂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要换上一茬以上,也就是说,一个工厂中,总是生手多,熟手少。面对这个难题,福特采用了两个有效的办法:第一,把工资提到全行业平均水平的两倍以上;第二,把所有的工作变得互换性非常强,不怕生手,不依赖熟手。
在很人看来,一百年前的老福特,似乎已经是陈年旧迹了。不错,今天风头正劲的早已经不再是福特、不再是通用,而是丰田,是丰田英二、大野耐一所创建的丰田生产方式、精益生产方式。然而,对于绝大多数的中国企业、尤其是中国餐饮企业来讲,还远远没有达到一百年前福特的水平。小学还没毕业,就让他去读大学的课程,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攀登2.9万页的管理手册
讲完了福特,再去细说麦当劳、吉野家的管理思想,就显得有些多余了。它们都是福特时代的产物,事实上,20世纪所有的制造企业,都无非是把福特的思想加以运用罢了,餐饮业也不例外。
香喷喷的吉野家牛肉饭,吃起来感觉不错。吉野家的口号是“味美、价廉、快捷”,可是,很多年前,吉野家的口号却是“快捷,味美,价廉”——这三个元素内容没变,可是顺序变了。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变动,却涉及到企业的无数细节的重构。这,也许是热衷于提出无数不知所云的“企业文化”、“企业精神”口号的中国企业,很难去想象的吧。
饭里还渗着一些肉汤,这肉汤是怎么盛到饭碗里的呢?原来,吉野家盛肉的勺子是漏勺,漏勺的眼儿的大小、数量,都经过十分精密的计算,而其中惟一的“不可控”因素——盛肉的人,他的节奏、速度都有着明确的规定和训练。以某个特定的速度和角度盛肉,漏勺中留下的肉汤正好合适,要做到这种“一勺准”,据说需要三个星期的训练。而盛饭也有明确的规定,第一勺先盛七八成满,第二回再添上两三成。盛第二回的时候,不要压,要让表面象个小山包。因为如果米饭的中间瘪下去一块,肉片浇进去以后就陷在中间,周围露出白米饭,肉汤也全部渗到中间。如果盛饭的时候就让米饭鼓起来,肉片就会自然而然地覆盖在整个表面,肉汤也能够不偏不倚地“全面渗透”。在锅前盛肉的时候,人所站的位置距离肉锅一拳头的距离,右腿后撤半步,脚跟稍有浮悬,以使下肢重心移动自如。像这样的细节,以及比这些更细微的细节,它们都向着福特的方向前进——互换。
任何一样东西,主要到了美国人和日本人手里,似乎都会把它剖析成分子、原子。每一道流程的设计、实施,每一个细节的履行、兑现,都不会放过。用摄像机把各个店中的情景全面拍下来,研讨、剖析、总结、训练、提高,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企业管理轶闻:
美国百货业的恐龙级企业——西尔斯(如今已经与凯玛特合并),在阿瑟·马丁内斯上世纪90年代上任CEO时,他被震惊了:他发现,西尔斯的管理手册,竟然足足有2.9万页!没错,2.9万页。几乎每个人面对这个数字的时候,都要去查证是不是弄错了小数点。当然,马丁内斯上任的时候,他要改革的是西尔斯那2.9万页管理手册,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包袱。可是,当中国的企业家们看到这本(还能以“本”来称呼它吗?)2.9万页的管理手册时,感到的应该是惭愧、敬佩、仰慕——这正是福特时代的登峰造极之作。不要去嘲笑它的官僚、僵化,目前我们还没有资格。这2.9万页管理手册,象是一座山,当许多欧美的企业正在努力越过它时,我们仍然必须去攀登它。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风气,就是看不起科学,看不起细节,看不起微观的改善,看不起流程的设计。企业家们、学者们动不动高谈“管理哲学”、“管理艺术”,动不动谈“革命”。比如佛教中,往往那些老老实实钻研佛经、苦苦修行的高僧们是被看不起的,真正大彻大悟的,好像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呵佛骂祖、搂着美女寻欢作乐才叫真正的“境界”。大家都看不起改良式的“渐悟”,都推崇革命式的“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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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我不敢断言这种“境界”都是假的,但这里头肯定有不少高明的骗子混迹其中。不把这些观念从企业家的头脑中根除,中国企业永远不可能与真正的洋枪洋炮对垒,更谈不上超越。整个20世纪的企业管理学问,全在这一个汉堡包、一碗牛肉饭里面。这碗牛肉饭,在“端起来”之前,根本没有资格去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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