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升:对企业家的负面评论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原罪,一是为富不仁。关于原罪,我一直以为是制度性的产物,中国改革是一场由下而上艰辛推进、然后又被政策不断“追认”的过程,其突破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违法”——违反限制经济进步的落后法规——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中国的企业家不但需要承担市场的风险,同时又要承受法律的风险,这是转型社会一个十分显著的特征。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现象是,正是制度性的缺失,让企业家具备了形成原罪的环境,譬如开始于1998年的国有企业产权改革,一直到10年后的今天还没有形成一个规范性的法律文本,以至于几乎所有的产权改革都充满了灰色和不确定性,房地产和股市的混乱及暴富景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制度缺陷所造成的。关于为富不仁,在某种意义上是认知落差的产物,社会一直对企业家的社会责任缺乏客观、理性的评价体系,其实企业家的天职是为社会创造物质财富、向国家合法缴纳税收、维护企业与公共社区及环境的和谐,对其评价不能以慈善捐款多少而论。此外,企业家阶层至今还没有学会用理性的话语方式与公众沟通,这当然也是一个问题。
吴晓波:我同意你的看法。我注意到,在大地震后,你在第一时间赶到灾区处理理赔事宜,其他保险公司的领导者也是如此。人们往往把眼睛盯在捐款榜上,而没有看到很多企业家在认真履行自己的职业责任。另外一个问题是,我一直非常感慨的是,三十年间,中国创造了伟大的经济奇迹,然而在这过程中却没有诞生一家伟大的中国公司。中国企业家在商业思想上的贡献是那么的苍白。而让人焦急的是,这一景象似乎没有得到改进的迹象。
陈东升:中国企业的成长是一个亦步亦趋的学习过程,前十五年是学日本的管理经验,后十五年则以美国式的公司治理为范本。我创办嘉德时,就提出过“创新就是率先模仿”的理念,因为在几乎所有的领域,我们都没有经验,所以就要瞄准世界先进的公司,跟踪它、学习它、追随它。那么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走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很多高成长性公司的前面已经失去了可供仿效者。我相信,中国式管理思想的出现是一个迟早的事情,中国企业在商业方法和商业制度上已经积累了很多的经验,由此向商业理念及商业哲学上的创新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当然,这种进步是不会自动出现的,它需要呼唤,需要推进,需要大量的投入。这也不是企业家阶层可以独立完成的,需要理论界、媒体人士的共同参与。不久前,北大等院校发起评选“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就是一个工作,还有机构致力于中国商业历史的梳理等等,也是一个工作。我想,催生中国式管理思想的出现是一代人的责任,否则,我们将愧对时代。
“男三号”的历史性悲哀
吴晓波:我常常好奇于企业家阶层在中国社会进步中的角色。在一部电影或电视剧中,最受注目的当然是 “男一号”,其次是 “男二号”,可是却很少有人会关注到“男三号”。在几乎所有的关于近当代中国的历史书籍上,政治家是“男一号”,知识分子是“男二号”,企业家则正是“男三号”。这似乎是一个在历史上“下落不明”的阶层,没有人从思想史的高度去审视他们。因写作《万历十五年》而出名的华人历史学者黄仁宇认为,“民国时代以来,中国重新构建了社会的上层结构。其中,商人阶层的整体崛起显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景象。”而费正清则在《剑桥中国史·中华民国卷》中断言,“在中国这部历史长剧的发展中,中国商人阶级,没有占据显要位置。它只是一个配角——也许有几句台词——听命于帝王、官僚、外交官、将军、宣传家和党魁的摆布。”即便当世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如美国的史景迁——他因独特而生动的历史写作而在中国知识界广为人知,在著名的《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他从1600年写到1989年,却几乎没有企业家的影子。那似乎是一群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尽管他们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机纺棉布、电灯、收音机和带空调的房子。千年以来所形成的“轻商文化”,严重地影响到了社会对企业家的认知——这在他们与官员及高级知识分子的交往中尤为突出,这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甚至扭曲到了他们对自己的评价与判断,以至于在一些关键时刻,他们总是不能以一个独立的阶层出现。最让人吃惊的是,这一混乱而尴尬的景象竟延续百年,迄今未变。你怎么看待这种十分暧昧的现象?
陈东升:中国工商文明的重建,的确是一个百年命题。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是1840年的鸦片战争,那场战争不是中国落后的开始,而是结果,是民族觉醒、觉悟和崛起的开始。从那时至今,数代中国人一直在致力于中国的伟大复兴。正如晚清思想家郑观应所说的,“兵战”与“商战”是中国复兴的两大主题。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过去一百多年间,国家政权与市民社会间的辨证关系,始终是中国现代化的中心问题。官方的主动性与市民社会的自发行动,国家机构与民间组织,以及它们之间的合作、分工与冲突,构成了中国商业进步的所有表象。而在这过程中,企业家阶层显然扮演了一个十分关键的角色。我们这一代企业家正是这一历史的重要传承者。
吴晓波:我想,这真是一个需要修正的历史事实。从鸦片战争到洋务运动,甲午海战失利到辛亥革命,从五四运动到对日抗战,从新中国的创建到改革开放,几乎在每一个重大的国运转折点上,我们都可以看到企业家们的活跃的身影——而这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是被忽略的,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有意的忽略还是无意的遗忘。
陈东升:中国百年历史,其实就是关于革命与改良的选择。近三十年的经验证明,一个国家的经济腾飞完全可以不经由社会和政治革命的途径来完成,尽管从长远来看,这种腾飞会导致社会革命和政治制度的变革。企业家是一股坚定的进步力量,尽管他们有善于妥协的天性,不会喊口号,常常计算愤怒和付出的边际成本。